宇宙战舰电池号

新视野号探测器于2015年7月15日深夜离开冥王星时拍下了星球背影的照片:阳光穿透矮行星大气层中的蓝色雾霾。
时至今日,探测器仍在向更远的宇宙空间飞行。通往未来的旅途将跨过荒谬,哪怕尚不知何处是终点。

【AKNS】[菲莫]永恒的终结

前两天的活动文

探索/征服宇宙的同时等/向好友打开心扉

(因为是在拉特兰ss之前写的,所以和官方剧情人设会有些出入)

 

    “我打算结束这一切。”

    “嗯……好的。”莫斯提马叼着一支未拆封的旅行装牙刷,尝试将护发素塞进换洗衣物间的空隙,“你的行李箱还有空位吗?我把——”

    “我的箱子给你。”菲亚梅塔站起来,“我不需要了——我打算结束这一切。”

 

-永恒的终结-

 

1093/10/11 10:23

    被询问到是否有能证明和莫斯提马关系的手段时,菲亚梅塔翻看皮夹,掏出三人合照,沉默了一会。它看起来不是非常有说服力:定时太短,负责调试相机的蕾缪安因为没来得及坐下而模糊了;菲亚梅塔本人则挂着一个不太高兴的表情——至于莫斯提马,她坐在二人中间,露出标准的摄像微笑,肢体动作紧张,脊背绷直,微微耸着肩膀,营造出一种古怪的距离感。

    菲亚梅塔皱着眉头试图解释:“我是她的战友——”

    她的担忧纯属多余:疗养院的工作人员只瞥了一眼照片,就以一种恰到好处的得体语气(和与之相比显得有些着急的稍快语速),径自向她事无巨细地陈述起来:“我们都以为不会有人来看她了——她自称没有家人也没有朋友……” 

    护工将她领到房门前,礼貌地请她等待。她掐着表站了三分钟,然后莫斯提马被推出病房。接着又被交接给菲亚梅塔,附带一句简单的嘱托:“别让她吹风。”

    菲亚梅塔刚刚被告知她状态堪忧,暗自做了些心理准备——见到莫斯提马的时候反而因此吓了一跳——就菲亚梅塔看来,她的状态似乎也还好:头发柔顺,皮肤光泽,只是比较少说话。

   她皱着眉头看莫斯提马的蓝色发旋,医护人员没什么感情色彩的目光还同时黏在两个人的背上: “你想去哪里吗?” 

    莫斯提马没回答她,依旧盯着自己的膝盖。她的左手食指像是颤抖那样在大腿面上敲打——幅度很小,但是足够让菲亚梅塔注意到:长——长——短——分隔符——长——长——长——

    ——“走”。

    菲亚梅塔感到心跳提速。她并不意外——从听说莫斯提马因为射杀长官而被送上军事法庭的那一刻起,她始终感到某种微妙的违和感。莫斯提马对一切指控供认不讳,却拒绝陈述案发时的具体情形,而唯一可能知晓真相的证人(蕾缪安)尚不知何时才能恢复清醒。案件审理陷入僵局,另一方面,还未来得及被送入牢房,莫斯提马就因为“严重的精神障碍”被转送入拉特兰官方的秘密疗养院:在某一日,她突然无法站立(此外还有一些常见的战后心理创伤症状)——没有什么器质性病变,完全是心理因素:医生们认为这是有迹可循的——由她亲自背回拉特兰的好友蕾缪安就被侧翻的载具碾碎了双腿。案件的经手人员都因此认定案件背后仍有更复杂的因果——但考虑到相关人员都陷入了无法顺利展开交流的境地,此事被众人默契地推入了限期未定的“暂时搁置”当中。

    但菲亚梅塔始终难以摆脱那一丝难以描述的疑惑——正是这份违和感驱使她向有关部门发出了探视莫斯提马的申请。

 

    坐落于拉特兰境内一处优美的雪山湖畔,疗养院并没有明确的围墙边界。在此似乎还住着曾经颇有分量的几位大人物——菲亚梅塔熟悉这一套流程:暂停职务,“度假”,“休养”,然后便是秘密审判——彻底消失,不复存在。就她目前调查到的情况——莫斯提马虽犯天下之大不韪,却似乎并未被卷入什么复杂的问题纠葛,因此难享秘密处决这一殊荣。假使没有意外,她可能会被遗忘在这里了却残生—— 

    现在发生的事情就是意外。 

    二人沿着湖岸佯作散步,逐渐走向远离疗养院的方向。菲亚梅塔抱着一种尝试的心态压低声音和莫斯提马说话,心中确有一种强烈的预感——恰如打开饮料瓶盖前的一瞬间突然没来由地预知到这次会中奖的感觉。 

    她问:“你想要去哪里?” 

    一个声音响起来:“只有我们两个的地方。” 

    ——是莫斯提马回答了。明明是她自己发问,莫斯提马的声音却像是突然从林中窜出的灰鼠那样让她吓了一跳。也许是因为莫斯提马始终一动不动地坐在那种一言不发的氛围中。她想要确认莫斯提马是不是真的开口了,但这句话的内容让她几乎是本能地谨慎行动。她继续推着轮椅向前,虎口处感受到轮椅碾过小路上的石子而感到的颠簸,心脏因为种种复杂的情绪怦怦跳得不舒服。 

    她没来由地想:如果那时候我在那里,也许一切就不会发生。

    旋即,她又被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想法弄得很烦躁:什么时候?我在哪里?吞下去。想着“吞下去”的瞬间,她注意到了自己的懊丧和某种负疚感,还有一种异常鲜明的烦闷:在她们这样一个由法律和宗教的纪律严格框定着的社会当中,尤其是在她们的军队里,每一个人都像是能彼此替代的符号,她的大脑无比顺滑地将莫斯提马代换成自己,再交换回来——也许她们本来是一样的。但事到如今,她才明明白白地看到、用手触摸到——站着的是她,坐着的是莫斯提马。 

    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

    莫斯提马在想什么? 

    她完全看不出来。

 

    “再往前走就是回去的路了哦?”

    菲亚梅塔下意识地猛然拽住了把手——她们已经走到了湖的对岸。疗养院的建筑部分像是蛋糕上的姜饼屋那样小小地嵌在水域之后的枞树林中。

    “不要突然说话……否则我可能会把你摔出去。”

    “唔?我自认为是像平常一样正常说话的啊。”

    “我不觉得正常……而且你这幅样子还正常说话可能会显得更不正常。” 

    莫斯提马双手扒住扶手,用力地向后转过头,想和菲亚梅塔四目相对:“我的样子?也没有很奇怪吧。” 

    “他们告诉我你最近这段时间正闹绝食,被用鼻饲管喂牛奶。”菲亚梅塔绕到她面前,上下仔细打量,可能没人给莫斯提马剪头发,她的刘海长了,遮住一只眼睛。

    莫斯提马捂住自己鼻子:“是有这回事没错啦。”

    “我看你好得很。”菲亚梅塔转过头去看湖,“……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莫斯提马也顺着她的视线去看湖水:“打算出院找份新工作。”

    这个回答让菲亚梅塔小小惊讶一下:莫斯提马能如此乐观,确实出乎她的意料。这不会很容易——但莫斯提马愿意这么想已经是足够值得庆幸了。不知不觉间,菲亚梅塔开始思考帮助莫斯提马的方法:打赢官司,然后是治疗疾病——或是适合她目前状况的新工作,蕾缪安状况好转后也会来帮忙的……

    “……这样也不错。我会尽量帮你……现在有什么我能做的吗?”

    莫斯提马低着头,没有看她,似乎是轻轻笑了一下。

    “那——现在就请帮我这个忙。我打算从这边的山坡上跳下去。”湖相对疗养院的远侧是颇有些陡峭的山坡,灰色山岩间生着拉特兰邮票和风景明信片上常见的优美枞树林和青草地,并没有篱笆或围墙一类的障碍,如果踏上此路的旅客是山羊或者灵猫,从这里可以一路畅通无阻地通往山脚,“我需要你装作是被我袭击——总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剩下的部分你打算怎么安排都好。”

   菲亚梅塔听到这番话,像是被冰水激到牙齿:“你到底打算去哪里?”

    “事到如今不说点真话好像搪塞不过去了,接下来分享的可是我独家的机密情报……”莫斯提马的神色和语调都瞬间严肃起来,“——否则对你就太不公平了。我偶然听说教宗阁下——就是我们的教宗本人——最近在物色一名……大概是秘使之类的东西——菲亚梅塔,你可能也意识到了,那个人对很多事都有着相当新颖的看法,也相当有特别的抱负——虽然反对的声音也不会少就是了。总之他需要一座更灵活和隐蔽的桥梁,嗯……我呢,需要一份上上下下全新的新工作,这是难得的好机会吧?”

    菲亚梅塔现在像是吞下一整个装着冰水的茶杯:“你是怎么偶然知——算了,这个不重要了。他为什么要用你?”

    “只要能见到面,我就有自信能说服他。”停顿一下,莫斯提马将相当笃定的低沉语气稍稍提得松快了一些,再次微笑起来,“你看,抛开那些大家都能做到的事情不谈——死人是最好用的,我现在是政治上的死人,虽然稍微差了一点,但是退而求其次也能用嘛。”

    菲亚梅塔被茶杯噎得半死:“但是你这样要怎么……?”

    “再过来一些。”莫斯提马虚虚挥了两次手。菲亚梅塔闻言附身凑近一些,莫斯提马将两手搭在她肩上,闭上眼睛深呼吸——菲亚梅塔也无意中轻轻吸了一口气,然后轮椅在地上滑动,发出和布满石砾的湖岸彼此碾磨的咔嚓声——一开始还似乎因为太久没有站立而踉跄了一下,按在菲亚梅塔肩上的双手几乎要把两人同时揿到地上,但莫斯提马很快稳住身形,姿态轻松地直立住,双手也从友人的肩头轻轻抽离开来。

    她在过长的深蓝色刘海后面笑着眨青绿色眼睛,一掠而过的狡黠色彩像是垂柳帘后闪烁的湖光:“我是装的。”

    

 

1097/11/15 8:50

    菲亚梅塔靠在门框上看莫斯提马系鞋带:“这已经是你找的第四份工作了。”

    “诶……有吗?我感觉才第三份,好像。”

    “自由信使,企鹅物流,现在这个罗德岛……还有教宗那边。不管你是用全力还是用七分力,就算每份工作只用三分力,都已经是120%超载了吧……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嗯……既然是自由信使,偶尔接接教宗的单也很正常,所以还是三份。”莫斯提马从她身边挤出门,“有趣的事情太多了,不知不觉就凑了很多热闹……虽然可能弄得哪一头都没法好好应对——但我是神出鬼没的神秘人设嘛!一辈子这么短暂,我已经决定要做有趣的事,度过毫无意义的人生。总之你先在这边逛逛,我先去入职测试啦。”

    菲亚梅塔想去抓她帽子,只揪下一撮毛来。她靠在门框上有些烦躁地搓着这撮白色绒毛,突然被人在肩膀上一拍。

    “掉头发了吗?”

    ——她转过头,立刻认出陪着莫斯提马看了太多次而无比熟悉的脸:是能天使。 

    “压力太大可不好——唔……抱歉。好像不是你的头发啊。”能天使顶着一头红色短发凑过来,“稍等,这位小姐——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已经不流行这种搭讪手段了。”

    菲亚梅塔下意识把手往身后藏——虽然手上的并不是她的头发。

    “不是啦——我们是真的见过。”能天使左手食指做了一个扶眼睛的动作,“你是那时候——墓地里莫斯提马边上红色的那个。换工作了吗?还是兼职?”

    和莫斯提马相处了太久,菲亚梅塔一时间难以适应这种过于亲密的心理距离,她干瘪地说:“和你没关系。”

    “好像是这样。只是我自己最近在思考这个问题:努力工作是好事,但是偶尔也要反思一下,除此之外还有没有什么真正想做的事,或者是能敞开心扉的人呢?”能天露出玻璃一样透明的笑容,“说不定会发现是在用积累和提升的过程来填补内心的空虚或者寻找安全感!因为不管是喊着想要抛瓦还是奇卡拉,一般其实想要的都是爱啦,关注啦,陪伴啦之类的东西——漫画、游戏里面打算统治世界的大反派十有八九就是这样的嘛。”

    菲亚梅塔已经把莫斯提马帽子上的绒毛搓成小团,腹诽:正常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会把游戏当成理解人性的参考吗?同时尽量礼貌道:“这和我没关系。”

    “抱歉,自顾自说起自己的事了——那聊点喜闻乐见的话题吧?说说猫怎么样,虽然也有很多时候会踩雷,但还是有很多人喜欢猫的。我昨天晚上新看了一档维多利亚广播公司的猫咪纪录片,说猫只在它愿意的时候去找人,但不喜欢人去找它——如果被人找到了,那就是它主动愿意被人找到,但并不是因为猫是什么骄傲又从容的动物,恰恰相反,正因为猫是有很多天敌的小型动物,所以总是很警惕、不安,且过分追求主动权,若是处于被动境地,就会容易应激死掉。比起永远会锲而不舍地跟着来找它的朋友,还是不会主动找来,但是永远、随时能被它找到的朋友更适合猫咪吧。”

    “我认为养猫还是不要太骄纵为好……不,我的意思是我不喜欢猫。”菲亚梅塔左顾右盼——她跟着莫斯提马偷偷潜入罗德岛,属于非法侵入,不想再和能天使多聊,“……你还是在自顾自聊自己的看法,我不认为这种对话有什么进行的必要……我能走了吗?”

    “诶?我还以为你是喜欢照顾别人那种类型——”能天使挠挠头发,侧身让开道请菲亚梅塔离开,“算啦,因为你在藏着自己,我就只能把自己的东西拿出来啦,经验来说不这样不行——大部分时候我还是很擅长和人打好关系的,嘛,偶尔失败也难免。要去找莫斯提马这边请——无论如何,祝你今天过得愉快!”

 

 

1099/12/31 23:54

    被询问是否想要退休的时候,菲亚梅塔睁大了眼:“为什么?……不,抱歉,无意僭越……我的意思是,暂时没有这个打算。”

    她将此视作是上司的又一个玩笑,继续汇报工作,然后挂掉电话,回到房门口,在旅店门框上敲两下。

    “请进!”

    她走进门,看见莫斯提马蹲在地上整理明天要带走的行李,回身将门锁好——旅店只给了一把钥匙,菲亚梅塔外出尝试和上司通信的时候,莫斯提马将门虚掩着。

    “这样不太安全。”

    “不安全吗?”莫斯提马抬起头,“抬头好歹能看到屋顶,已经很不错啦。”

    菲亚梅塔在床沿坐下。她的腕表上时针和分针逐渐重合:新世纪要到来了。

    “你还记不记得大概是六年前的这个时候。”她看向莫斯提马的背影,本地沙尘太大,空气太干,莫斯提马的头发都分叉了——印象中总是很柔顺,菲亚梅塔因此感到意外“——我说职责所在,要跟着你出发的时候,你生气了。”

    ——菲亚梅塔对她说从今天起我的代号是秘藏守护者的时候,她楞了一下,接着很大声地笑着拥抱上来,之后三天没有说话——第三天晚上,她轻轻说:你可能会后悔的。

    莫斯提马:“我没有生气吧?——我生气你还应该更生气呢……怎么突然回忆起过往了,是被我传染了吗?”

    “没什么。”

    “刚刚你和拉特兰连上线了吧?他们没和你说什么?”

    她们看着彼此的眼睛。

    菲亚梅塔说:“就和平时一样。”    

    “……真的没什么?”莫斯提马停止手上的工作,“就没有什么好事吗?比如主动问你愿不愿意高薪退休之类的。”

    菲亚梅塔站起来:“……你知道什么?”

    “没什么啦。”莫斯提马还是对着她笑,再次投入到整理行李当中——这个笑是拒绝交流的信号——意味着她确实知道,但她不愿意说。菲亚梅塔看过几千万次她这样的笑容,头一次有些惊讶地意识到自己的呼吸正稍稍急促。  

    她抬头看墙上的挂钟——钟是停着的,上半部分蒙着土黄色的灰尘。她知道现在接近拉特兰时间1100年1月1日的零点,在她们遥远的故乡,新世纪的礼炮和铳声即将鸣响。但在此处——她们落脚的萨尔贡小镇中一片寂静——这里并不使用泰拉绝大多数地方采用的统一历法。

    这里是和她的故乡截然不同的世界——她们看到了太多截然不同的世界了。她们会花费几个月的时间,从霓虹闪烁的都市出发,闯入将石头磨锋利,绑在木棍上作为武器的原始部落,再在下一个月途径布满神庙和神殿的城邦,来到法术涌动,纸张漂浮的高塔之间……每一个地方的绝大多数人都抬头看见自己的生活,便形成一个个彼此独立‘一切’,每一个都完整坚固。她跟着莫斯提马在这些迥然相异的世界间穿梭,有些时候会觉得好像她们两个已经脱离了一切的时间和空间,不再属于任何一段历史,携手漂浮于永恒之中——而在这永恒之中,身边的莫斯提马是一个严丝合缝,光洁闪亮的玻璃圆球。她能看见自己的一举一动如何在远方无数的时空中牵起涟漪,但对于这唯一的、朝夕相处的伙伴,所有言行举止像细丝从珍珠上拂过。

    她突然没来由地想:如果那时候我在那里,起码会知道发生了什么。

    菲亚梅塔调整呼吸:“我同意了——我打算结束这一切。”

    “嗯……好的。”莫斯提马叼着一支未拆封的旅行装牙刷,尝试将护发素塞进换洗衣物间的空隙,“你的行李箱还有空位吗?我把——”

    “我的箱子给你。”菲亚梅塔站起来,“我不需要了——我打算结束这一切。”

 

 

1100/1/12 20:12

    菲亚梅塔从岗位上退休回国,还未落地,便接到了莫斯提马出任拉特兰属卡兹戴尔新领土总督的消息——维多利亚摄政王出让部分卡兹戴尔领土,以求获得莱塔尼亚、乌萨斯、拉特兰等国对其治权合法性的认可(整件事听上去有种奇妙的幽默感)——直到那时她才理解了诸位上司突然向她提出退休机会的真意。

    她与莫斯提马同从萨尔贡出发,分别走了两条路线,先后回到拉特兰,在由同学们组织的“庆祝莫斯提马高升会”上再聚首,分外尴尬,如同闹变扭的情侣。鉴于拉特兰的律法和信仰都有足够的约束力,即使这位同学长出双角,有举枪哗变而遭流放之前科——再即使卡兹戴尔在绝大多数萨科塔人心中仍是地狱般的罪恶与恐怖之地,故友们依旧能毫无芥蒂地将这一来自官方(即律法和信仰在拉特兰地上的具现)的任命视作无上美事,为莫斯提马真心祝福,喝得欢天喜地。这就衬托得面面相觑的菲亚梅塔和莫斯提马(即使她是宴会的主人)二人越发狼狈起来。

    “我就不问为什么是你了……反正你肯定也不能说。”菲亚梅塔端着一口未抿的香槟,从牙缝里挤出话来,“——再怎么说——怎么会是总督……为什么不设新枢机?”

    “当地并没有信仰嘛……”莫斯提马难得笑得有些尴尬,她的高脚杯里是苹果汁,“如果用树林来比喻这片大地的话,现在就是快速生长的树苗已经长满了林地,枝稍终于相碰的阶段。各个国家都需要探索彼此相处的办法——你也知道,上面总体还是相当自由和开朗的啦——愿意做一些开放性的、世俗化的尝试也不奇怪。你看,我的角就是交流与和平的证明。”

    菲亚梅塔被她最后一句话呛得说不出话来,于是不再说话——她知道很多事情不会有答案——比如你到底怎么是想的,你到底打算怎么做,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她的心里其实还是想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1107/5/7 9:23

    时隔多年,菲亚梅塔再次重返曾使她与二位友人人生发生剧变的卡兹戴尔——上一次来这里已经是将近十年前,和莫斯提马一同送信。她携花束来到新领土中央医院,在被封控的贵宾楼下的圆形大花坛边稍停了一会,寂静之中,雨点在伞面上打出异常嘈杂的声响。医院是莫斯提马任上新建的,花坛泥土中还搀着建筑废渣——显然不适合绿化植物生长,虽颇具匠心地栽满从拉特兰运来的麝香百合,效果却不佳——这些植物显然只是仰赖鳞茎中积攒的营养,勉强开出参差不齐的干瘪花朵,好在乍一看还有几分洁白纯雅之情态,或许可以慰藉拉特兰大人物们的思乡之情。

    包的拉链卡住了,菲亚梅塔不得不把伞放在地上,胳膊夹着花,双手处理这一局面。她小心从包中取出蕾缪安寄来的引见信(菲亚梅塔很有先见之明地给它做了塑封)。这个动作进行的同时,她的头发就被打湿了——清楚拉特兰人的行事风格,她不会冒被枪击的风险贸然上前——门口的四名持铳警卫已经齐齐盯了她很久(他们事前接到了总督阁下密友将受邀来探视的通知(附照片),否则早就将菲亚梅塔制服了),若非她心理素质上佳,可能一不小心将引见信和身份证明撕破。她双手高举引见信,缓慢踏上台阶——终于免于淋雨——接着逐一出示种种证明,又接受指纹和瞳纹的两次身份检验和两道安检。终于,警卫们向她敬礼,意思是允许她前去探视遇刺的卡兹戴尔新领土总督——也就是莫斯提马。

    她从电视上看到莫斯提马遇刺消息的前几分钟,蕾缪安的书信恰巧送到了家门口。彼时她正在午睡前的睡意酝酿阶段——具有一定的封口费性质,从“监管人”这一职位上退下来的退休金足够她安闲度日——前来送信的并非一般信使,而是一位不苟言笑的公证所执行人。在经验和敏锐直觉的双重调动下,菲亚梅塔近年刚放松下来的神经瞬间绷紧,微妙地形成了某种判断——果不其然,在她拿着信封正欲拆开时,电视中念出了莫斯提马的大名——一条没有配图的简短新闻,女主持人脑袋右侧的背景板上印着拉特兰的国徽。

    蕾缪安在信中告知菲亚梅塔自己已经携能天使赶往莫斯提马身边,并言辞恳切地邀请菲亚梅塔一同前来,可使用这封信作为证明信物。接着用她们在军队中使用的暗语写下莫斯提马目前所在的地址。信件一改蕾缪安平日的风格,非常简短,但是诚恳之至,只是绝口不提事件本身。

    在那次同学聚会之后,莫斯提马远赴卡兹戴尔上任,日理万机,菲亚梅塔只见过她两次——一次是受邀出席莫斯提马上任当年的三十岁生日宴会,另一次是庆祝能天使遥遥从龙门送给蕾缪安的流浪狗平安生下八只小崽。菲亚梅塔捏着信看电视,电视上说总督阁下工作时,有身份不明的不法分子冒充文员潜入办公室,以藏在怀中的迷你陶瓷手枪对她进行了袭击,造成左肺一处贯穿伤。不法分子当即自杀,其身份在调查中;总督阁下立即被送入拉特兰属卡兹戴尔新领土中央医院(正是蕾缪安小心翼翼写下的地址),目前已无大碍。

    接下来竟然是莫斯提马本人的一段采访——新领土总督坐在医院床上,面带轻松笑意:我们正在就此事进行总结和反省——感谢您的关心,我没事,那是一把很小的枪,威力不大。

    ——菲亚梅塔注意到到她脸色苍白。

    此后官方也并未向外通报事件的因果,民间主流观点认为刺杀是卡兹戴尔爱国者所为,但还有一套在极小范围内流传的解释:长期以来,伊比利亚展现出了宗教谨遵拉特兰教宗的风貌——而实际上,拉特兰教廷并不对伊比利亚审判庭进行直接指导,在伊比利亚地区传教的“拉特兰主教”们,多数也与拉特兰并无关联。而今——“大静谧”的支援之后间隔数十年,拉特兰再一次作出了在伊比利亚扩大影响力的尝试——即使那已经是灾难后的废墟,盘踞毒蛇的遗骸。拉特兰方秘密打入封闭的伊比利亚,以宗教肃正为由,姿态强硬地绕过仍在废墟上苦苦挣扎的伊比利亚官方,对于冒拉特兰教之名盘踞在伊比利亚的异端“深海教会”进行武装打击——据说这一行动就是由卡兹戴尔新领土总督阁下提出并领导执行——总督阁下遇刺的地点也并非卡兹戴尔飞地的办公室中,而是伊比利亚沿海某荒城,事发后才由飞行器紧急秘密送回卡兹戴尔。

    也许这能解释为什么莫斯提马要大肆报道自己在卡兹戴尔的现状,甚至在醒来之初就接受了一次采访。

    菲亚梅塔思考着如此这般种种问题,在楼梯口又站了一会,发梢滴水到地上。有个女人走过来,拍拍她肩膀,把身上穿的短西装外套脱下来递给她。 

    她转过头,好一会才认出这是能天使——萨科塔人梳了一支到肩胛骨的细低马尾,原本光亮柔顺的头发用发蜡打得更光了,因此显得很薄,在光环下面缎子样闪亮,比早些年短发的样子还要干练很多;剪裁考究的白衬衫上异常显眼地勒着两道黑色枪带,在腋下别着一对银色手枪。 

    菲亚梅塔婉拒外套:“你换枪了?”

    “更方便带着出差——而且我有这个就够用啦。”能天使也不和她纠缠,径自把衣服穿好,“老板的产业现在是我和德克萨斯在管——我弄了一个科技子公司,给你看我最近推出的新产品:能搭载全域互联网的移动智能通讯终端。这个是商标。”

    “一个……苹果?”

    “被咬过一口的苹果。”能天使露出让人熟悉的剔透笑容,“我喜欢苹果!我还有很多好点子——我已经给它们想好名字了:社交网络服务,虚拟货币,数字经济,物联技术,人工智能,区块链,元宇宙……”

    菲亚梅塔给她极大的耐心,装模作样聆听五分钟后发问:“总督阁下如何?” 

    “嗯?——哦哦,你说莫斯提马。”能天使将移动智能终端收回口袋,耸耸肩膀,侧身让出道,还伸出一只手指向楼梯的方向,“你得自己去看——因为我也说不准,你也知道的吧?她总是藏着不让人看出来——我的原则是不把自己都不确定的答案告诉别人。”

 

    菲亚梅塔只好抱着花束爬上楼梯,莫斯提马在三层——为方便管控,电梯和其余的楼梯都被封闭,仅留下这一条出入口。楼层防火门处站岗的卫兵给了她一条毛巾擦干头发,将她带往病房。病房门口的卫兵为她打开门——莫斯提马躺在床上闭着眼,正在休息——但他还是将菲亚梅塔请进去,然后为她们锁上了门。

    “这是总督阁下的吩咐。”他解释说。

    菲亚梅塔只好和昏睡中的莫斯提马共处一室。她把花插进床头花瓶——房间里已经有了能天使和蕾缪安的花束。蕾缪安带来的是个插花礼盒,精致得可称艺术杰作,放在一边;能天使的花束则和菲亚梅塔一样,显然是在医院附近的花店买的——事出突然,菲亚梅塔还没想太清楚,已经乘上了前往卡兹戴尔的列车,准备不足。她把花和能天使的挤在一起——三束花堆在床头,给人一种莫斯提马朋友很多的错觉。

    没什么事情可做,菲亚梅塔坐在沙发里削苹果——果篮也放在床头,系莫斯提马某某下属代表全体同事敬上。没有水果刀——她从自己的铳上面拆下刺刀,拿酒精棉球擦擦,再用水冲过,混充着使用。一整条苹果皮掉进垃圾桶——没有盘子,也没法切。再说莫斯提马也没醒,切了也没有人吃。

    她走近一点去看莫斯提马的脸,双眼还是闭着,睫毛颤得很快。菲亚梅塔把刀和苹果都并到左手,打算探一下莫斯提马的额头(这是个长期相处中养成的习惯动作)——她的刀烤蓝成黑色,只有刃口亮亮泛着着金属光,动作间一线光斑反到莫斯提马脸上。

 

    ——莫斯提马突然从床上跳起来。

    全无心理准备,菲亚梅塔一时间没弄明白事情是如何发生——回过神来时,自己已经用手挡下了挥向侧颈的利器——手指被钢笔尖割裂,伤口处沾上了蓝黑墨水,混着血淌下来——莫斯提马抓起放在床头的钢笔袭击了自己。若是她再快上哪怕一点——例如——假使没有拔开笔盖的那零点几秒,自己可能已经被莫斯提马扎穿颈动脉。

    她喊莫斯提马的名字——效果甚微,不太清醒的伤患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卷着被褥和针管摔到床下。菲亚梅塔本能地出手按住她,招致后者更激烈的反抗,输液架叮哐倒地,扯出的针头滴滴答答,两人都被绊倒,床单也被扯到地上。她们隔着纠结的布料拧打成一团——闻到浓郁血腥味的时候,菲亚梅塔紧急放轻了动作,莫斯提马头上还蒙着床单,像只沉默的疯鸟从她怀里挣脱出来。

    ——她扯着一张床单跳下三楼。有那么一瞬间,印着拉特兰十字的布料被风鼓起,然后莫斯提马前滚一圈落地。医院内戒严,守卫在楼的反面,庭院中空无一人。无人阻拦,她就独自在雨中踉跄着向前走,床单还裹在她身上,像是教宗骑士团东征时候赫赫有名的十字披风。

 

    菲亚梅塔也跳下去。

 

    她在一二楼的雨棚上借力缓冲了两下,跳进花坛,从麝香百合花丛中追出去。莫斯提马走得很慢,雨水将她身上的布料都快速打透,能看见胸口缠绕的一圈绷带,血水流到地上。菲亚梅塔从背后靠近,果决地将她按倒——她们又纠缠起来,这一次莫斯提马很快落败,菲亚梅塔没来得及带铳,用拆下的刺刀尖抵在她的喉骨处——她终于安静下来,蓝色长发、血、衣料、二人打斗中沾上的百合花瓣都浸在雨水中,整个人像一片摔碎的青铜。

    “清醒一点。”菲亚梅塔用另一只手拍她的脸——她的皮肤是滚烫的,“看清楚我是谁。”

    莫斯提马的喉咙里发出一阵微弱的咕咕声。

    菲亚梅塔俯下身去听。

    “……走……”莫斯提马眯着眼睛,发出喉咙里卡着血似的痛苦声音,“……回去……”

    “你想去哪里?”菲亚梅塔凑近她的耳朵问——这个动作让她们的脸颊几乎贴在一起,“你想要回去哪里?”

    莫斯提马回答:“……不要跟来,菲亚梅塔,回去。”

 

 

1145/4/26 5:44

    菲亚梅塔坐在壁炉边,年轻时战斗和过度劳累的报应已经找上了她——如今她七十五岁,肠胃脆弱,自己也弄不清楚身上有几处骨质增生,风雨天,关节和旧伤疤会一齐痛得她动弹不得。

    她变得愈发不爱走动,午睡前也不必酝酿睡意,夜里却常常失眠,醒得很早——天色刚晓,她已经吃过早饭,点旺壁炉,躺在摇椅中看今天的早间新闻。

    电视上在放莫斯提马。她与莫斯提马已有近四十年没有见面——最后一次是在卡兹戴尔新领土的医院——警卫闻声赶来时,正看到她将莫斯提马按在地里——血流成河的总督阁下彼时竟勉力站起来,挡在她和卫兵们的铳口之间,以一种与摇摇欲坠形象极为不符的平稳的语调宣布:抱歉,诸位,我可能是梦游了——今天的事请当做是没发生过。

    荧屏上的莫斯提马比那时候看着还要年轻些——在医院时她因为受伤而显得憔悴。自以卡兹戴尔新领土总督的身份进入公众视野(事实上,更年轻时她就已经小有名气),她好像从来没有改变过,拉特兰的公民们对此接受良好——蒙主选召,拉特兰的诸位枢机和历任教宗们总是很长寿,也有人认为她是因为种族转化,融合获得了部分萨卡兹种族的长生特质。

    菲亚梅塔知道:她确实融合了一些什么东西,只是不是萨卡兹——根据菲亚梅塔的观察,大约自1105年起,她依然使用那种玄妙的时间法术,但再没有人见过她那两柄独特的法杖。菲亚梅塔还知道很多事情——莫斯提马做了很多事……但她现在已经想不起来了。

    她看着电视里的莫斯提马,电视屏幕很小,里面的莫斯提马也很小,穿着一身天鹅似的白袍子。诸位枢机围着她念些什么祷文——愿先教宗的灵魂在天堂保佑我们——愿主祝福他选的继承人……自她起……教宗不再是仅仅是拉特兰的——而是拉特兰与伊比利亚共同的信仰守护人……

    这似乎是很重要的事。有什么大事正在发生——菲亚梅塔努力地想着,但是好像有一层水中牛奶般的雾,一层雾般的轻纱笼在她的记忆宫殿上——遗忘的轻纱蒙住了她的眼睛,她什么也想不起来,也就什么都理解不了……或者多少坐起来,离电视近一点也好——但她连动都动不了一下了——

    她太困了——这种困意和此前任何一夜都不同,不从脑或眼中传来,而是从十指、胃部、鼻尖逐渐爬向躯干的其他部位,如同浸润荒野的夜露。她的四肢躯干不觉得沉重,反而无比轻盈,好像自己是天上掉下来的一只枯萎的带刺花环。唯一一个清晰的念头从她的意识之海中浮上来——这是死亡降临的征兆。

    说不上满足或是遗憾,她只是安静地躺着,想:也许这就是结束了。

    她看见自己的窗户是开着的,尚且凉爽的春日空气充满了空间,晨光中婉转的鸟鸣和最后的甜樱桃花瓣飘进屋内。

    她的壁炉还在燃烧。

 

 

1145/4/27 8:19

    拉特兰复活节后头一个晴好明媚的春日,某座远离移动城市航道的小屋遭遇了一场不为人知的火灾——屋子的主人在衰老死亡前忘了熄灭壁炉,最终引燃了整座房屋。大火持续燃烧了大约四个小时,以整座小屋完全烧成灰烬告终。

    菲亚梅塔从灰烬中爬出来。她看到火灾后的废墟——焦炭和黑灰被新下的一场春雨浇灌得潮湿黏重,若干油绿的杂草嫩芽从中萌发出来。她感到自己的四肢都很陌生,有种久违的轻快、圆满感觉,好像她不再是自己,变成一头年轻的小鹿。

    她躺在地上,抬起自己的手来看——她竟然看见一只娇嫩、圆短的儿童的手!五个小小的指肚比浆果和新从灰烬中萌发的幼叶还要鲜活莹润——让人本能地联想到新生。

    ——新生!

    萨科塔人总是爱把天使画成幼童形象,没想到是真的——菲亚梅塔想着,用力在自己脸上掐了一把。

    :很痛。

 

 

1145/6/31 14:47

    几经辗转——实际上,只是菲亚梅塔联系当地最近的公证所找到了蕾缪安能天使姐妹,二人均已经七十余岁高龄,但与菲亚梅塔不同,她们神志清晰,身体硬朗——可见快乐确实是长寿的秘法。姐妹二人戴着老花镜对她长吁短叹,左揉右搓一番,就不由分说地将她转手送给了莫斯提马——

    ——就这样,时隔38年,菲亚梅塔以一种无比尴尬的姿态与新科教宗莫斯提马阁下再次相逢。

    “有点难办啊……”莫斯提马捏着菲亚梅塔一只手打量,她并不像蕾缪安或是能天使那样兴致勃勃,而是带着种吞吞吐吐欲说还休的气场,“应该是某种种族特性……你还记得吗?我们以前在罗德岛见过会反复重生的阿戈尔人。好像有这么一个说法——‘菲尼克斯’这种鸟,死前会采集各种香草和香木,将之叠起来后引火自焚,最后留下来的灰烬中会出现重生的幼鸟——和你的情况有点像……你的家族里有过类似的例子吗?”

    “我们家往上五代都是正常的人类,而且没人活过75岁。”

    “我会想办法研究这个问题。”莫斯提马的脸和她二十七八岁时别无两样,语音语调也一如从前,“唔……在那之前,你要怎么办呢?蕾缪安建议我把你带在身边,但是——”

     菲亚梅塔抱起双臂(她坐在椅子上脚沾不到地),不知为何,她急于打断莫斯提马:“我会照顾好自己。”

    “我想也是。”莫斯提马好像是舒了一口气,“但没有在公证所登记过的公民身份会很麻烦,按照现行律法,你现在这个外形的话,没有监护人也会有很多问题——身份的事情我会办妥,另外会找两位可靠的下属充作你名义上的监护人。”她走到菲亚梅塔面前,半蹲下来说话,“……不管有什么困难,都可以找我解决。”

    因为坐在椅子上,菲亚梅塔反而比莫斯提马要高了,她低头看着教宗阁下确实、确实非常诚恳的脸,干瘪地重复:“——我会照顾好自己。”

 

 

1162/10/29 17:22

    承蒙教宗阁下垂爱,菲亚梅塔重获崭新的合法身份,并交由两位富裕、显赫、有求必应,但几乎不在孩子面前出现的监护人抚养——鉴于菲亚梅塔并非真正需要关爱的儿童,这样的安排倒也有诸多合理之处。她从此开启了一段莫名其妙的新人生。总体来说,没什么困难——就算有,她也不太可能去找莫斯提马。只是不知不觉间,她的第二次人生似乎开始和第一次靠拢——再次与莫斯提马相见时,她已经从她们当年一同就读过的学校毕业,再次进入拉特兰军方服役。这种相似性只是表象——实际上,她曾经熟知的一切都已经在近百年演变中逐渐崩毁消亡——学校那些历史悠久的建筑受到了很好的保护,但课程的内容已经截然不同;军队编制和当年她们前往卡兹戴尔时也已经迥然相异——由于成绩优异,加上一点黎博利更擅长飞行的迷信,菲亚梅塔被选作战斗机飞行员——而在她们那时候,整个泰拉甚至还没有一个人曾说出过“空军”这个词;更重要的是,她曾经熟知的那些人已经多半离世——事实上,只剩下了莫斯提马。

    她在医院陪伴蕾缪安度过人生的最后一段时间。那时蕾缪安曾经摘下氧气面罩和她聊天,说莫斯提马曾几度想要阻挠她参军,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做。

    菲亚梅塔拿铳上的刺刀削苹果:……你说她为什么?

    蕾缪安困难地轻轻摇摇头:……也许她觉得自己没有资格。

 

    ——莫斯提马没有出席蕾缪安的葬礼——葬礼当天她正秘赴伦蒂尼姆,与维多利亚、莱塔尼亚两国签署下一份保密协定。蕾缪安姐妹没留下任何子嗣——能天使甚至先她一步在某次探险中下落不明,同学好友们绝大多数也已作古,葬礼仅有公证所的执行人们和菲亚梅塔牵着当年那八只小狗其一的五世孙参与。数月之后,哥伦比亚、莱塔尼亚与玻利瓦尔三国因纠缠已久的历史问题再发摩擦——最后竟演变为以哥伦比亚为首的新兴(或个别地理位置边缘的)国度向维多利亚等中央老牌帝国的全面挑战:借莫斯提马曾经用过的比喻,泰拉森林中的树木已经枝叶相碰,根须相搅,彼此推挤着暗中争夺早已饱和的阳光和土地——只需要一阵微风,这些树木的枝条就会激烈碰撞,相互摧折。

    与此前截然不同的战火在卡兹戴尔以西的几乎整片大陆上燃烧起来——不仅仅是规模前所未有,手段亦空前残酷——拉特兰便充分“复活”了伊比利亚的技术与工业遗产,大量向战场输出包括铳、远程火炮、坦克、甚至战机在内的制式武器——由此可窥见一斑。

    拉特兰本土包围在盟友当中,于是菲亚梅塔被几度远派至大地的尽头。第一次启程前,她和莫斯提马在蕾缪安墓前偶然碰了一面,只是彼此都没有说话。

 

当时应该说点什么的。菲亚梅塔扣动操纵杆——原本她应当在卡西米尔和哥伦比亚的边界,但两军交战时突发天灾,她已经严重偏航,一路漂进萨米境内,机翼受损严重,现在必须迫降。

——就算那个场景下,她们没法好好说话,也该打一架的。

    浓稠的铅灰色积云堆聚在她下方。她毫无意义地记下仪表盘上的时间——1162年10月29日下午五点,二十二分三秒。

    云层下面应该在下雪。

 

 

1162/10/29 18:04  

    菲亚梅塔爬出飞机残骸——她的半边身体在碰撞中失去知觉。也许已经压烂了——她没有掀开衣物检查,因为没有必要。

    她靠在插进土地折断的机翼上,用牙齿配合着单只左手脱下外套。接着拿起自己的铳——思忖再三后,她最终卷起腹部和单腿夹住铳身,单手将刺刀从上面卸下来。然后她咬住刀背,抱住衣物和铳,竭力向远处移动。

    伤势过于严重,她完全感觉不到痛。将近十一月,萨米的苔原上竟然还没有覆盖积雪——天空堪堪飘起雪花,她的身上蹭满泥炭,身体压在湿润的土地上,能从厚苔藓中挤出冰冷的土壤汁液。估摸着差不多够远了,她放下外衣和刀,摇晃着用铳支起身体,以一种尽可能像是“走”的姿势再次靠近燃烧中的残骸。

    她要试一试:她的油仓里还有燃料。

 

 

1162/10/31 4:55  

    到处都在打仗,似乎是炮火和源石技艺将整片大地都烘热了,直至10月的最后一天,位于萨米中部这个村庄才降下第一场雪——比往年迟了将近半月。与落到湿苔覆盖着的黑泥炭土上的初雪一同降临的还有一位约莫五岁的女童,她会说有限的几句萨米土话,懂得卡西米尔和乌萨斯语,还有一些当地人未曾接触过的语言,身上仅裹着一件飞行员夹克,佩有一把小刀。人们猜测她是从卡西米尔-乌萨斯战线上流落到此地的战争孤儿,没人知道她为什么能走上这么远。

    到处都在打仗,但在大陆北端的雪国,这里尚且是安全、安静的。

    村庄接纳了她。

 

 

1172/1/3 7:48

    菲亚梅塔拦下一辆出租车:“到卡诺莎城堡。”

    “去不了那里。”司机懒洋洋地倚在方向盘上,“那边交通管制……看样子你是学生吧?是不是看新闻说教宗阁下预备在那里会见莱塔尼亚女皇——劝你别凑这个热闹。惹出什么乱子就不好了。”

    “朝那个方向,能到哪里就到哪里。我会给钱的。”菲亚梅塔掏出新抢来的钱包,给出其中的所有纸币,仅留下一张50元的零钱——作为伟大的发明家、企业家和艺术家,能天使被印在了为纪念休战而发行的新版50面额龙门币上,应本人生前要求(能天使女士于二十五年前一次探险旅行中失踪,彼时七十五岁高龄),使用了年轻时的短发肖像(但处于由能天使本人提出概念的数字经济时代,纸币的使用率已经大大下降,菲亚梅塔在街上打晕了五个人,才困惑不解地掏到第一个钱包)。

    

    处于休战之后第一个新年假期,即使并未展开本土作战,拉特兰也浸润在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安宁和寂寥当中,大街上一片安静,唯有公园广播在播放着教宗阁下新年晚会上的讲话:……在过去的十一年间,我们都失去了……相信诸位也深刻意识到了这一行为的荒谬和无意义性,摆在我们面前的是更加严峻,覆盖整片大地的巨大危机,自古以来……在此情况下,我们更应该联合一心——新闻声夹杂间或响起的寒鸦叫声,令人忍不住想将手插入口袋,缩紧身子快步回到家中睡回笼一觉。

    然而,这份静谧似乎被一个人一己之力打破了——在灰暗欲雪的天空下,一位十四岁上下,异想天开的中学生闯到了四面戒严的城堡门口,声称是教宗阁下上世纪以来的密友。介于当事人正处于想象力丰沛的年龄,警卫本想简单将其驱逐了事,但这位“中学生”以一种绝然不凡的气度,在大街上侃侃吐露出教宗阁下数段不人知的秘史。

    被其笃定的语气和微妙烦躁的态度所折服,将信将疑的护卫们不得不叨扰教宗阁下,向其求证是否曾在学生时代因贪食葡萄干酒心巧克力而罹患口腔溃疡直至穿孔——意思是向尊贵的教宗阁下禀报了这位不速之客的来访。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一贯吝于微笑以外的感情流露的莫斯提马阁下竟从座位中站立起来,堪称欣喜地说:“快让她进来,外面已经开始下雪了。”

 

    “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了……怎么有空来找我了,菲亚梅塔?”

    “……如果有那个本事跨越交战区,我应该会来得早一点。”

    莫斯提马站起身来,对着故友伸开双手——一个邀请拥抱的姿势:“蒙主保佑,天堂平息一切战乱。”

    “真的是蒙主保佑吗?”菲亚梅塔站在原地,不为所动,“——大批‘邪魔’冲破由萨米雪祀和乌萨斯内卫构成的长期稳定的防线——这一防线即使在内陆战事最吃紧时也未曾动摇——从北方涌入两国境内;急于平定内乱,原本已经几乎推进到莱塔尼亚首都的乌萨斯提出了议和;而远离战线的拉特兰第一个给出了响应。”

    “因为我总是愿意过得更轻松些嘛——我从一开始就是这样,你知道的。”

    “如果你这么想要过得轻松,那么去年五月,为何要向萨米边境费心派出教皇密使前去探查所谓‘邪魔异常活跃的征兆’呢?”

    “偶然注意到了,所以派人去调查了一下——先教宗对于这片大地上的种种异动也相当具有敏感性,且报以相当的关注——我们那时候不就是做这个工作的吗?龙门和切尔诺伯格险些相撞并引发国际战争的紧张时刻前去和一方领导人密会也好,卡兹戴尔内战时派队伍潜入当地调查也好——我只是延续了先代的传统而已。”

    菲亚梅塔用某种鲜果般的红色双眼直直看向御座上的故友:“……过去的十年间,我一直居住在萨米的边境——在你来之前,那里从来没有什么邪魔异常活跃的征兆。”

    “唔,不是吧……”莫斯提马看向一边大雪纷飞的窗外,叹气般笑了一下,然后缓缓收回视线“……这也太巧了。”

 

    四目相对的时候,黎博利人飞身冲到了她的眼前。

    二人连带着装饰华美的教堂御座双双摔倒在地的时候,莫斯提马露出了像是迷茫又像是欣喜的表情:“——你是来刺杀我的吗?”

    作为回答,菲亚梅塔用尚处于少年期的纤细双腿绞紧她的脖子。

    在她们的大地上有很多能活上千年的人或者生物,但没有人能一口咬定原本该在一百岁时死去的人活上三百年是什么样子。时间在莫斯提马身上停止流逝,但她显然不能像菲亚梅塔那样对身体零件进行更新——在过去九十八年的人生中,她的十指指甲中有两枚曾因外力严重损伤甲根而脱落,现镶嵌着高分子仿生材料制成的宝石或贝壳,材料各异的指甲此刻同时在菲亚梅塔新生方十余年的皮肤上抠出血痕,莫斯提马留得过长了的深蓝色头发也混乱地缠绕在二人的手指、脖颈、腿和躯干之间,扫过伤口时像是金属或是矿石那样冰冷和沉。 

    菲亚梅塔抽条中的身体尚嫌单薄,且缺少战斗训练和肌肉记忆,终于在与富于作战技巧和经验的成人身躯的对垒中败下阵来——在被教宗大人彻底制住之前,“年轻”的黎博利趁机往她腹部猛然一蹬,借力跳开。落地的时候她因冲击力太大重心不稳摔倒了,但并没有急着站起来,而是顺势坐在地上,擦去嘴角的血,意外地吃到蓝色细线——她扯掉了莫斯提马很多头发。

     莫斯提马单手捂住腹部,扶靠在御座上缓缓站直,留至及地的长发稍显混乱,但总体还是柔顺如薄但沉重的帷幕般衬着其高挑的身形直直垂下,与礼服下摆一同拖在地上。

    即使四下无人,至高无上的大教宗阁下还是用刚好仅能被两人听见的声音评价说:“虽然说是久别重逢,但作为打招呼来说还是有点太热情了。”

    “抱歉。”菲亚梅塔毫无悔意地道歉,从前些时候抢来的皮夹里掏出印有能天使头像的五十龙门币,伸手递给莫斯提马,“不介意的话,我可以给你医药费。”

    “这一点可不够诶。”话虽如此,教宗阁下还是走下御座,接过零钱,以手指反复抚平把玩,“你可是扯掉了我很多头发啊——我现在年纪也有点大了,对于头发的事情还是很敏感的。”

    菲亚梅塔诚实地说:“再多也没有了——除非你说清楚到底在打什么算盘,我可以多给一点……虽然你得给我时间打工。”

     “……打工就免了。”莫斯提马冲她笑,“如果你真想知道,可以帮我一个忙来交换。”

 

1175/1/22 12:01

    她知道自己已经快要接近萨尔贡的最南端——从前和莫斯提马一同送信时,她们曾深入萨尔贡的腹地,甚至找到过传说中黄沙掩藏着的王都。但从没有一次如此南下,来到理论上的大地尽头——无论如何,信是要送给人的。而今莫斯提马却拜托她运送货物到无人之地——她按着莫斯提马给的地图,已经花费了整整三年时间,终于自信接近传说中的萨尔贡高墙。

    其中大概有两年时间,她用以在沙漠中坠机,修理飞行器,掏出仙人掌树洞中的鹦鹉蛋食用,收集源石作为燃料——飞行器是莫斯提马提供的,东西很好,连粗源石都可以烧。

    她操纵飞行载具下降,穿过云海,从云层中破出时,地面猛然出现在她眼前,即使三年间作了无数次想象,她还是如遭当头一棒般被眼前壮景惊得说不出话来。她眼前看到的不是高墙——

    ——而是山脉。

    雄伟,高峻,东西绵延长得不可思议的山脉拔地而起,在她眼前形成一道连绵不绝的屏障,鸟瞰之下,因千万年流水侵蚀形成的道道山脊齐齐伸向内陆,如同巨龙的骸骨。这是泰拉最南方无人的边境线。湿润的海风翻越高山而下,便成为干燥炎热的焚风,日日吹向萨尔贡无人踏足的绵延沙野。

    她调转方向,沿着山脉走向飞行寻找高墙——她辨认方向的能力经过多年锻炼,应当不会偏离目标太多。飞行十五分钟后,果然找到一处不寻常的山谷——宽大约两公里,南北向,异常均匀,非常不自然地将山体深深横截开来。她再次转向。进入山谷继续向南前进约一小时后,她见到了传说中的高墙。

    在飞行器上看,高墙对比山体显得纤细而低矮——在抵达山谷末端时,菲亚梅塔首先看到南方一望无际的大海,然后才注意到在海与山之间,有这么一道小小的屏障。然而降落到地面仰头观看时,不得不承认它的确像是非人力所能及的伟业,高墙封住了峡谷的出口,高约两百米,墙体表面是一种类似于金属的奇怪光滑材质,上下均匀。菲亚梅塔拿出莫斯提马托付给她的货物,徒步走近高墙——在到达之前,她从未将它打开看过,因此并不知道它是什么样子,更不知道它是什么。

菲亚梅塔感受到盒中传来一种微弱的震动——越是靠近墙体,震动就越剧烈,简直像是墙、山和大地也一起摇晃了起来。她打了一个趔趄,突然恍悟——并非简直——而是墙体确实在震动,电光火石间她理解了一切:就像莫斯提马那把白色法杖是黑色法杖的钥匙那样,她手中捧着的是是‘高墙’的钥匙。她将装着钥匙的盒子用力在山岩上砸开——果然,内容物是一枚规整的八面体,与墙体是同一种光滑的类金属材质。从盒中放出的钥匙与“门”更加强烈地共振起来,发出一种尖锐的长蜂鸣音。

    “高墙”开始碎裂崩落了。

    菲亚梅塔站在原地,没有尝试逃生:她证实了自己对莫斯提马行为的猜想——在破坏北方的防线之后,伟大的教宗阁下还打算打开南方的高墙。

    但她竟然不感到生气——即使改变不了什么,即使不会因此得到真相,甚至,即使她并不认同莫斯提马的选择,但她依然会选择参与到莫斯提马开辟的旅途中——就像当初她跟着莫斯提马成为信使,踏入永恒的河流。

     ——再一次。在漫长的时间之后,在更宏大更疯狂的命题面前,她再一次做出了同样的选择。算不上义无反顾,但她确实——没有后悔。

    崩裂的墙体不断坠落下来,落石击中了她——火焰开始在她眼前燃烧。

    她失去了意识。

 

1176/2/25 15:30

    菲亚梅塔在品质优良的丝绸床品间醒来——再次死而复生,她又变成了“灰烬中的幼鸟”。房间里算不上亮,但她还是感到这一次睁眼时光线异常刺眼,甚至有些看不清东西——虽然没看,她依然感知到了某种熟悉的氛围,知道莫斯提马就在她床边。

    她努力把视线聚焦在莫斯提马脸上——不只是眼睛,浑身都比以往僵硬一些,好像被人砌在水泥里放了几个月。

    “现在是几月?”

    “2月份——76年的2月份。”相比上次见面,莫斯提马将头发修剪到了披肩长度,身着便服,原本坐在床边看书,“很抱歉,后续工程部队到达以后,我们才有能力挖出你的遗骸。”

    遗骸这个词听上去颇有些奇怪——菲亚梅塔努力无视这个问题:“你剪头发了?”

    “嗯……那个形象在外交时比较有震慑力。但现在要对抗的是人类以外的东西,所以就不需要了。”

    菲亚梅塔原本想顺势问问“人类以外的东西”,但仔细一想,莫斯提马肯定又要语焉不详,加之自己也并非完全不了解——意思是她觉得没有进一步了解的必要,转向一个没什么营养的话题:“我们在哪里?”

    莫斯提马把手中的书本放到一边,伸手一把将菲亚梅塔从被子里掏出来:“——这是一个好问题啊……我们在船上。”

    “在海里?”

    “实际上是停靠在海岸边。”

    “伊比利亚?”

    “不是伊比利亚,也不是东国或者萨尔贡……要解释的话,可能会多占用你一点时间——你介意吗?”

    “我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嗯……那就从这里开始吧,有这样一个说法: 萨米以北,萨尔贡以南的……姑且称之为‘异种’——会因为‘被认知’而变得更加强大,于是各个国度都长期存在着禁止相关知识传播的不成文律法——能看见泰拉大地境外风景的,从来都只有各国知识权力的顶点。”

    菲亚梅塔被她拎住两个胳膊,没什么好气地说:“……你现在就在拉特兰知识权利的顶点。”

    “托顶点的福……我不仅看到了泰拉大陆空间上的境外,也看到了时间上在‘泰拉’以外的东西。”

    她将此前拿在手中的书递给菲亚梅塔——看上去像是一本地图画册。

    “这份文献也是拉特兰通过考古活动获得的——里面的地图都画在蓝色的圆形底上,这是因为——”

    “星球是圆的——这东西是我们当初一起挖的,它的内容和分析报告我大概还记得。”

    “抱歉,我已经开始有点忘事了,那有很多东西不必解释,这样就方便多啦——古卷使用的语言和维多利亚语非常相似——按照语言的演化速度,我们和它成书年代的时间差不会超过两三万年。这在地质史上是短暂的瞬间,根本不足以改变海洋与陆地的格局。但是我们现在所处星球的表面状况却与它描绘出的大相径庭。”

    菲亚梅塔没说什么,只是安静地看着地图册上绘有七大洲全貌的那一页。

    “这代表一定发生了迅速的地质巨变,或者是文明的停滞或断代……有一种解释是我们的星球曾经遭受过来自宇宙的巨大冲击,陨石落在海里,嗯——大概发生在这个地方,”莫斯提马把菲亚梅塔抱到膝盖上,让她拿住画册,自己则用手指指向标注着‘Pacific’的大片蓝色——像是不知道哪来的普通家长正给孩子读绘本,“撞击改变了整个星球的地表形态——大陆被向反方向推动,彼此弥合,原本在这里的这片海洋,”莫斯提马的手指移向标注着“Atlantic(大西洋)”的蓝色部分,“形成了如今由维多利亚占据的中央谷地。破碎的星球飞溅到天空外,形成第二个月亮。” 

    菲亚梅塔仍然一言不发,两颗樱桃红色的眼睛紧紧盯着纸面。 

    “但地图下端的那片大陆似乎并没有并入我们的大地——我没法判断它是在碰撞中被破坏了,还是漂浮在远处的海洋中。其实我也不太能确定什么陨石的落点,也不懂板块运动的形式……我只是综合已有的信息进行猜测。总之,为了寻找这块可能存在的土地,我安排了这次旅行——现在我们在的地方,就是我们星球的第二块大陆……用曾经存在过的名字来称呼——叫做‘南极洲’。”

    这句话让菲亚梅塔感到一阵眩晕——她意识到莫斯提马打算征服整颗星球。

    “……我不觉得你说的这些东西有谁会懂。所以你让我打开的那道门——萨尔贡的高墙是在这条——”菲亚梅塔手指书页,尝试读出地图上标注的名词,“安第斯山脉基础上改造的防御工事?” 

    ——这是菲亚梅塔在向自己展示她理解了这些假说:认识到这一点,莫斯提马放松地笑起来:        “有可能。考虑到也有家用疗养仪成为整座移动城市的动力源的先例——也许是通往海岸公路的收费站也不一定。”

    这话让气氛稍稍松快了些——在一切曾经熟悉的东西都已经消逝的此刻和莫名其妙的全新空间当中,她们就一些对于那片大地来说匪夷所思的概念彼此达成了理解。

 

    ——值此相对温和的时刻,莫斯提马突然再度开口:“另外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之前答应过要研究你的重生能力——虽然还是弄不明白原理,但我已经找到了终止循环的办法。”
    此话一出,莫斯提马的膝盖都能感受到菲亚梅塔浑身突然僵硬。

    “……你说什么?”

    “就是让你可以正常死去的方法。结束……永恒的终结。”莫斯提马缓缓脱下左右手黑白两只手套,“唔……突然说出来你可能没有心理准备,我先出去,你一个人稍稍考虑一下:想听的话就把这只白手套挂在门把手上,想要现在就用的话,就把这只黑手套挂上去——”

    菲亚梅塔把两只手套都摔在她脸上。

    她从莫斯提马膝上跳下来,冲出房间,一低头灵活地躲过两名卫兵的阻拦,径直跑向侧舷:轮船停靠在新大陆一处天然良港,暗色海水在她眼下低低起伏——不远处可以看到陆地的轮廓。

    她纵身跳了下去。

 

1196/8/31 9:23

    菲亚梅塔支着登山镐爬上一块岩石,远远看见一掠而过的灰影。她端起枪,打出两颗子弹。南极洲生态脆弱,原有的动物不过是一些海鸟、海兽和相较莫斯提马的前任老板(他仍在世,传说也来到了南极洲)更加过度进化、难以站立却愈发擅长游泳的企鹅。泰拉人带来的家鼠泛滥成灾,在繁殖季爬进鸟巢,偷走鸟蛋,活吃幼鸟,肥壮如同小狗。

    菲亚梅塔将打死的两只老鼠提着尾巴扔掉。这是海燕的窝,没有亲鸟孵化,菲亚梅塔掏走鸟蛋。她在山上盖了小屋,和数以千计的从泰拉来到新大陆的拓荒者一样生活。但她并不像他们一样期待着奇迹、黄金或是属于自己的土地——踏在文明新探出的纤细触须上,眼前所见的一切显现出所有世界萌芽时相似的荒蛮的情态,如同迥然相异的物种都有着高度类似的胚胎。她已经活过了将近一百二十年,开始觉得信息超载;在群山遍布的南极,除却越向南,天气反而越寒冷之外,一切都与她第一段人生的年轻时代别无二致,这比在莫斯提马的手下光速改变着的那片大陆更让她能够适应。

    她走进自己的小屋,用木柴生火。在锅底抹上鱼油,敲开新捡来的蛋——蛋中破出一只几乎发育完全的胚胎,已经长出湿漉漉的绒毛,能够活动。

    雏鸟落在烧热的油锅上,发出微弱的“吱”一声,不再动了。菲亚梅塔端着平底锅,陷入沉默。

    传来敲门声——应该是风。她看着锅里湿漉漉的雏鸟,想:应该没法吃了。敲门声更响起来——确实是敲门声。这种时候有谁会来?——她的心中突然有了预感。她在围裙上擦干净手,前去开门,忘记放下平底锅。

    看见门外列着两队荷枪实弹的士兵的时候菲亚梅塔并不意外:一共十六个人,其中一个是当地向导,还有一个似乎是医疗兵,配备的大部分装备她已经完全认不出来,两只枪口对着她的脸。

    为首的一个向她敬礼:“阁下。我们奉大教宗阁下的命令,来邀请您——”

    “我跟你们走。”

    她抬高头,爽快地把锅放在一边,举起双手,走出门——虽然她自己也不会承认,但如果这些人不来,她本来可能会挖个坑,埋掉这只小鸟。

    

    三日后,位于泰拉大陆西南岸凤凰城的航天基地迎来了莫斯提马阁下亲自遴选的“关键人才”。城市由大教宗阁下亲自命名,得益于绵延的海岸山脉在此处形成一道天然峡谷以通向萨尔贡内陆,曾经是向南出发,剿灭邪魔的先锋重地,如今则是通往南极洲的重要口岸。大教宗阁下原本定于今日亲自到访基地,却在临行前一日因“紧急工作”改变了安排——作为泰拉国际联合会的主席,拉特兰、伊比利亚及所有拉特兰教信仰者的保护人和南极洲总督,她现在是这颗星球实质上的统治者了,用日理万机形容莫斯提马,与污蔑她天天在家睡觉无异。

    因此,基地的工作人员虽或多或少感到放松或遗憾,总体对于这一合乎情理的事件并没有太多看法,唯有这位“关键人才”闻此消息后似乎是发出了一声冷笑,接着坦然对四周摇头解释说:“抱歉,我之前有点太紧张了。”

    “关键人才”是一位黎博利青年。教宗阁下提名时介绍说,此人曾在1160—1171的国际大战中担任战斗机飞行员。航空项目组找到了相关人员的档案——大战期间,确有一位名叫菲亚梅塔的黎博利人曾在拉特兰空军服役。但她在1162年就被登记为阵亡——假使存活至今,那么按照其1140年的出生时间,现在应是56岁;而这位黎博利青年无论是外表,还是医学检测结果,都只有25岁上下。

    虽然多有疑虑,但此人确实是大教宗亲自指派,基地方不敢多想,为她制定了为期三年的宇航员训练计划。

    ——期间莫斯提马来探望过一次,适逢菲亚梅塔从旋转训练仪上下来,吐在她脚背上。

 

1199/7/30 13:53    

    “呼叫泰拉,这里是一号卫星,我已顺利着陆,准备出舱。”

    她打开舱门——一切按照计划顺利进行。踏上月球表面时候她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她感到身体很轻,脚底遍布着银灰色细埃。没有大气,天空是黑色,泰拉——或者说地球漂浮在其中,是蔚蓝色的,大气覆盖在它表面,像冬日窗玻璃上结出精致的冰壳。行星的另一个卫星——另一个月亮同样悬在空中,反射阳光,发出远比地球上明亮的光辉——她知道假以时日,莫斯提马也会触及这颗星星。

    四周万籁俱静。

    “呼叫泰拉。”她说。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感到孤独——信号传到地面再返回需要两分零六秒的时间——她提醒自己,但还是忍不住再说了一遍。

“呼叫泰拉。”

 ……

    “——这里是泰拉,我们呼唤月亮。”

    ——不会弄错:这是莫斯提马的声音。她突然有点想笑。

    看向黑暗中漂浮的蓝色星球,她调整呼吸:“我已出舱,感觉良好。”

    两分零六秒之后,耳机里传来如雷的欢呼和掌声。

 

1391/11/31 21:52

    菲亚梅塔俯身回收检测盒,并分类装好采集来的空气、土壤和水的样本。

    “这里有液态水。”做完一切工作,她在飞船的登陆梯上坐下来,舒展腿脚,向泰拉发去通讯——此处距离故乡约11光年,泰拉历1300年,她作为太阳系外探索的第一批先锋踏上了又一次拓荒旅途。以八分之一光速在宇宙漂流将近一个世纪后(期间处于休眠状态),她到达了目标行星。

    耳机中传来磕碰声,键盘敲击声,转椅在地上猛然拖动的尖利声响——莫斯提马的源石技艺使他们能够消除信息传递的时差,实现客观意义的上的实时通讯。

    “——这里是泰拉,这里是泰拉,请您重复一遍。”

    “呼叫泰拉,我已到达7号目标行星并完成采样。这里有液态水,重力约为1.2个g,大气的主要成分是二氮气、二氧化碳和甲烷——”

     联络员沉浸于狂喜当中,根本听不进她报告:“您是第一个——唯一一个!您是唯一一个抵达目的地的探索者。其他的六人均已放弃计划返航或失联。您——您——”

    菲亚梅塔在星星的光也要十一年才能到达的远方,静静坐着,耐心听他抒发完激动情绪,几次担心他会过呼吸。天空是灰色,土壤是锈红的,遍地是镜子般的水面,湖岸边结着形状古怪的盐,让她想起泰拉栖息满火烈鸟的火山盐湖——当然,这里没有氧气,也没有火烈鸟。

    她说:“那我要和莫斯提马说话。”

    “这就为您连线——您是人类的英雄,莫斯提马阁下一定也乐于和您分享这份喜悦。天哪……”

联络员急促的呼吸声消失了。群星的彼端突然变得安静。

 接着她听到无比熟悉的,总是略带笑意似的平稳声线:“这里是莫斯提马。收到请回答。”

    “这里是探险者7号,我已顺利抵达7号目标行星。” 

    “恭喜您顺利抵达,按照出发前签署的协议,您有给这颗行星命名的权力——要现在给它取个名字吗?”

    菲亚梅塔看向红色的地平线:“你来取吧。”

    “唔……那我就叫它phenxi_01。”

    菲亚梅塔在心中问:01号的意思是还想要更多吗?

    她说:“这里是phenxi_01,我已顺利完成任务,请求返航。”

    她听见莫斯提马的笑音:“这里是泰拉,欢迎回来。”

 

1435/12/26 00:00

     “从现在开始把火星改造为宜居星球大概需要十万年。”莫斯提马坐在她对面,摊开若干份报告,推向菲亚梅塔——在这个世纪,除却少数爱好者,已经没有人以纸作为信息的载体,但每当只有她们两个坐在一起交流时,拿出的依然总是纸质书信和文件——算是二人之间的一个小默契。

    “但是用我的这个方法,也许可以在现在的这个时间点凭空变出宜居的行星。”

    菲亚梅塔翻看报告纸:“这是……”

    “之前你亲自去调查过的phenxi_01。”莫斯提马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坐姿——圣诞节后一天,普通市民菲亚梅塔女士正在猫在沙发里享受晚间电视节目。莫斯提马——头衔太长,在此省略,总之是地球与两个月亮的统治者闯入了她的家中。菲亚梅塔对她的从天而降习以为常,从厨房中端出两杯草莓牛奶。

    “一言以蔽之——它的情况和氧气出现前的地球类似。而地球是因为光合放氧生物才转变成为有氧环境——如果我们等待这个过程自然发生——也许永远都不会发生——但如果我们能够将光合菌带到那个星球,大概十亿年,它大概率能变成可以拎包入住的宜居星球——成本和难度相较于改造火星都可以忽略不计。”

    菲亚梅塔敲敲杯沿:“时间也仅仅是改造火星的一万倍。”

    “这种时候就会想——要是十亿年前有人帮我做过这件事就好了。”莫斯提马啜饮草莓牛奶,露出找到完美晒太阳地方的猫那样微妙有些得意的表情,“这就是我这次来想要找你陪我一起去做的事——如果你愿意的话。”

    菲亚梅塔实事求是地说:“只要你能做到——穿越到十亿年前的那颗星球上——我没什么不愿意。”——她很清楚,莫斯提马这么说了,就表明她一定可以做到。

    “我有我的手段——其实之前的探索计划中实现超光速实时通讯的时候已经用过了。”

    “你的源石技艺?”

    “……感觉已经好久没听过这个词了。”莫斯提马有些怀念地笑笑,“但确实是这样。我的……源石技艺大有突破,最近已经可以传递有质量的东西了。”

    “行。”菲亚梅塔答应得就像是她们要周末去郊区野餐那样干脆,“我们什么时候去?”

    “就现在。”

    “就现在?”

    莫斯提马似乎是因为终于让菲亚梅塔惊讶而高兴起来。她哼着歌,打开带来的两个大行李箱——菲亚梅塔原本以为她是打算在这里借住两个月——从里面掏出两套出舱服:“就是现在。”

 

    二人在菲亚梅塔温馨的、木结构(多种香木搭建,方便随时放火燃烧)的家中,站在铺着钩花桌布的桌前,穿好全套宇航装备,面前各放着半杯草莓牛奶。

    莫斯提马隔着厚厚的航天手套来拉菲亚梅塔的手。

    肢体相碰的刹那她感到天旋地转——接着仿佛被吸入到一个彻底黑暗的空间当中。她尝试做点什么,但无论多么微小的动作,哪怕仅仅是眼球的转动都会引起一阵恐怖的眩晕感——严格来说并不是眩晕——感觉像是世界上的所有一切包括她自己都化成了虚无,又好像有不断有太多的东西掀开颅骨直接刺激着她的大脑皮层——无数个世界从宇宙爆炸直到毁灭的每一个细节被各自打包压缩成无数个针尖大小,同时戳中她的每一个神经末梢。

    这是哪里?——发生了什么?她拼尽全力想要开口发问,但无法确定自己是否发出了声音。

    “我们现在就在永恒之中。”

    ——莫斯提马的声音响起来——莫斯提马是清晰的。

    她感觉到了莫斯提马的手——宇航服消失了。她直接触摸到了莫斯提马的肢体表面。

    “我们现在来到了所有时空之外——或者说是所有时空的集合和终点。永恒本身是无形无限的,所有那些过去存在、现在存在、将来会存在的事物事实上都同时存在,但因为我是人类,由于我机能的限制,我所打开的永恒有了一定的形态——类似于一片存在时间流逝的三维空间。”

    菲亚梅塔像要把救命稻草拽断那样捏着莫斯提马的手指,听见莫斯提马的声音后,她能说话了,但无数个迥异的世界依旧同时像是碾磨又同时像是飞掠那样在她眼前雪片般划过:“现在我要怎么做?”

    “首先找到地面。想象地面——只要你去想,它就会存在。”

    菲亚梅塔痛苦地问:“是否太主观唯心?”

    “这里包含着所有世界的一切——所有的所有都存在于这片‘空间’当中,其中自然有你想要的那片地面,不是你想象出了它,而是你找到了它——要去感知、接收它的信息。”莫斯提马将手握得更紧了一些——她的这只手是金属做成的义肢:官方的说法是,她曾经在一次交通事故中失去右臂;更多人相信这只手是在一次刺杀中被人用激光切掉了。她的身体部位一旦丢掉就是丢掉,三百余年过去,原装的器官已经越来越少。

    菲亚梅塔感受到异常精巧的金属关节结构:出于审美上的考虑,这些美妙的结构是曝露在体外的。

    突然间,她踩到了坚实的地面。莫斯提马牵着她的手,她们没有迈步,但开始向前。这世界上所有的时间,所有的空间都在她们身边飞速流淌——唯有她们两个人站在永恒之中,缓缓走向二人选定的终点。

 

    莫斯提马的声音在她的头盔里响起来:“现在可以睁开眼睛了。”

    菲亚梅塔睁开眼,看见灰色天空,红色的大地,和遍地镜面般的锈湖——难以想象,十亿年前的这颗星球和十亿年后她到达时看上去几乎毫无二致。

    “我们真的成功了吗?”

    “成功了。”莫斯提马在她身边,手中提着她从带去菲亚梅塔家中那两个大行李箱中拿出的一只小盒,“等我们回到原来的时空,就能验收实验成果。”

    盒中是一个500ml的试剂瓶。

    “这里面是根据phenxi_01环境选育的蓝细菌种。”莫斯提马拧开瓶盖,环顾四周,选出一片合适的水域,将内容物倒进水里。菲亚梅塔深一脚浅一脚跟在她身后——她们的脚下是由流水风化出的细腻红色沙泥,踩上去会吱吱冒出锈色的水。

    莫斯提马收好瓶子。

    菲亚梅塔问:“这样就结束了?”

    “这样就结束了。”

    “……这么简单,为什么要带我来?”

    莫斯提马转过了脸。好像被这个问题问住了,她愣了几秒。

    几秒之后,她找到了答案:“以防万一——如果我遭遇什么不测,你可以帮我把事情做完。”好像她自己也不满足于这个答案似的,她岔开了话题:“想象一下——菲亚梅塔,接下来整个星球都可能会因此天翻地覆。”

    曾经在她们的泰拉——或者说,地球上发生过的一切也许会在这里再次发生:恒星放出的光芒被这些微小生物捕捉,氧气从水中发生,升上天空——然后植物生长,数以亿万的生物在行星表面出现然后再消亡——也许会是这样,也许一切会走向难以想象的方向,也许这些菌种会快速死掉,什么也不会改变。

    她和莫斯提马并肩站在这颗星球含铁丰富的红色土壤上,水从她们鞋底下渗出来。水面,天空都陌生而且平静,她们在水中投入的小小500ml菌种尚没有在星球上留下任何痕迹。

    菲亚梅塔侧身看向莫斯提马——莫斯提马的脸藏在宇航头盔里面,挂着一如往日的飘忽微笑,好像裹在一颗糖球当中。

    “……我看不出任何不同。”

    “给它点耐心嘛。”

    “你说得对。”菲亚梅塔又看看她的脸,笑了,“——我有的是耐心。”

 

    

2999/0c/1f a2:2e

    “尊敬的 菲亚梅塔女士 您好,phenxi_11时空管理局很高兴为您办理签证业务,请您简述一下想要前往 泰拉历11世纪 的原因。”

    “我出生在泰拉历11世纪末期——按照本世纪新颁布的时间旅行规定,我应该可以无条件回到出生的世纪。”

    “很抱歉,我们并没有任何您进行时空跳跃的记录,请问您是如何从11世纪来到30世纪的呢?如果您进行了时空偷渡,那将是非常严肃的刑事案件。”

    “当然是因为我从出生起活到了今天。”菲亚梅塔在心中说: 虽然不太连续。

    “您是长生种?”

    “是的。”姑且算。

    “滴——呃,这个。很抱歉,我们目前还没有关于长生种进行时空旅行的相关规定——这是很罕见的状况,您看,因为愿意进行时空旅行,且具有时空跳跃适性的人员在我们这个世纪尚且鲜有,而长生种本身也非常稀少,我们从未遇到过这种状况。”

    “那你们要如何解决这个问题?”

    “请给我们一点时间商讨(计算),希望您体谅。”

    “这是你们的漏洞,为何要我体谅?”菲亚梅塔努力使自己的表情看上去凶神恶煞、长于胡搅蛮缠,“叫你们的局长出来。”

    “为您查询了‘体谅’一词的含义:为别人着想而给与宽恕或同情——抱歉,虽然名为‘局长’,但我们的局长并不属于任一时空,也不参与时空管理局的任何管理工作。实际上,那位大人是支撑时空跳跃的根本——”

    “我不管,叫你们的局长出来。”

    “我们实在没有这个能力……局长只出现于永恒时空之中,尚未有在任一一般时空逗留的记录——”

    “有谁叫我吗?”

    莫斯提马端着一只马克杯,像是午休时晃到新人工位上的过于热情的前辈员工那样,从不知何处漫步出来。她信手关闭了客服ai的电源,在菲亚梅塔面前坐下。眼前的莫斯提马周身都是完整的,甚至没有涂指甲,全身上下恢复了如同她二十岁时的本来模样——但却显得比此前的任何一日都更为无机,或许整个身躯都已经换成了仿生材料:菲亚梅塔注意到她动作时,关节处会闪烁一丝微微的银蓝色流光。

    “真难得你会来主动找我——不怕我又给你塞什么麻烦的差事吗?”

    “不是你叫我来的吗?——有人把时空管理局的传单塞到我家的门缝里……我已经将近五百年没见过纸质传单了。”菲亚梅塔抱起手臂,“这次又是什么?你已经不满足于做银河帝国的皇帝,打算直接成为所有时空的主人吗?”

    “我只是想去更多有趣的地方旅行……结果不小心做得太过了。”莫斯提马托着下巴,“回过头来已经发展成业务了——既然这样干脆好好干吧——我打算请你来体验一下,写些客户体验报告什么的。你刚刚说想要回到我们最开始那个时候吧?现在你想去哪里就可以去哪里。如果你刚好有什么后悔的事情,就正好——”

    “那是为了钓你出来随便说的。我也不喜欢写报告。”菲亚梅塔把莫斯提马的杯子拿来抿了一口:是热巧克力,起码尝起来像热巧克力。

    “而且我从来就没有后悔过。”她向莫斯提马举杯,“——祝你新千年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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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睁开眼睛的时候,菲亚梅塔发现自己被绑在了形状诡异的祭坛上——入睡之前,她正坐在位于银河系边缘某边境星球的家中,星球是一颗巨大气态行星的卫星,气候偏冷,但胜在稳定,昼夜交替缓慢,菲亚梅塔用积攒数世的财产买下这颗星球全部的时间,命名其为phenxi_R86,过上了平静的独居生活。常言道,人年龄越大,便会越发感觉到时间流逝之迅速。最初她还用朴素的三餐计数法计算时间,后来也干脆放弃,安闲地度过了几次人生——其中好几次她并未在死去时生火,而是等待山火、落雷、煤矿自燃、火山爆发等意外事故将自己唤醒。

    过于宁静舒适的生活显然磨去了她的警戒心——不知何年何月的此刻,她被一群前所未见的奇妙生物包围在了中间。一定要以人类作比的话,它们与拉特兰人最为相似——相似点仅仅也只有能够发光而已。这一群生物普遍形态高挑,有黑白两种颜色;对应着人类头部的位置顶着像是由六到八对翅膀纠结成的梭形,在羽毛形状、珍珠母质感的片状物之间,颇具几何美学地镶嵌着若干类似于眼珠的湿润闪光球体;四肢的部分开叉很高,表面也是坚硬光泽的,手指像是盲蛛的足那样纤细——如果那是手指的话。菲亚梅塔把它们视作人类,仅仅是因为它们身上都紧紧包裹着酷似西装的衣物。

    为首的一个生物走上前来,它以十个纤长的手指捧出一簇凭空燃烧的蓝色火焰——由于手指太过细长,看上去更像是挑着——以一种堪称优雅的姿态,将火焰送向菲亚梅塔的鼻尖。

    “别烧。”刘海被烧焦之前,菲亚梅塔放弃观察,开口对它们说,“我还没死。”

    生物立刻停下动作,退回到同伴之间。它们彼此顾盼——菲亚梅塔因此确定了那些球体就是它们的眼睛——窃窃私语,发出一阵与外形相符的尖细声音。

    虽然理解不了其中的任何一个单词,菲亚梅塔还是通过其韵律判断这是一种可供理解的语言,于是尝试和它们交流:“我听不懂你们说的话。”

    为首的那个生物做了个无限类似于整理衣领的动作。接着,从它的头部发出了一阵歌剧似的华美男高音:“失礼了,伟大的神使与开拓者,闻名遐迩的不死者与先知,菲亚梅塔大人,无意冒犯——我等谨遵我主召唤,前来助力祂的友人与祂相见。”

    它的声音让菲亚梅塔感到有些头痛:“……你们说的是莫斯提马吧。”

    这几个音节让它们都缩瑟了起来,挤作一堆,身体上羽毛般的附属物彼此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为首的那个生物虽然也忍不住后退了一步,但还是尽量平稳地开口:“我等不敢直呼我主名讳,祂是锁与钥的守护者,永恒时空的支配者,全知者,万物归一者,位于所有多维宇宙之外,所有一切皆在祂中,而祂也存在于所有一切之中。从不干涉,从不回应,唯有脱离一切维度,在时空间穿梭时,才可能窥见祂存在的征兆——仅有一次,一位伟大先知在向高维的一次跳跃中,听见了祂的低语,那是祂唯一一次向我等降下神谕,耗费千年时间,我等终于破解了这一信息,并找到了您——祂要求与您相见。”

    “她怎么说的?”

    “伟大的不死者,感谢您给予鄙人如此殊荣转送祂的玉音——”它的声音陡然转变,像是播放莫斯提马录音那样说:“‘唔——唉……要是菲亚梅塔在就好了。’”

    “我会去见她的。”菲亚梅塔挣开束缚带,从祭坛上跳下来,“……所以,这个‘所有多维宇宙之外’要怎么去?”

    为首的生物谦恭地弯下了腰:“我等也毫无头绪。”

    “算了。”菲亚梅塔闻言默默重新躺下,“先烧一次试试看吧。”

 

    火焰熄灭时,菲亚梅塔已经身处“永恒”之中,无数的宇宙如同云母片般闪烁着压向她的思维,令人晕眩而又无法触及。她回忆很久很久以前莫斯提马教授给她的关于永恒时空的语句,尝试调整着接收信息。再次睁开眼睛,视野已经恢复安静,一片漆黑,没有上下左右——一座沉静的巨像漂浮在无垠黑暗之中,即使四周的“空间”都向无限延伸,它依旧显示出典型的巨大沉默物体情态。其形象类似于上古时期传说中的斯芬克斯——上半身显然是莫斯提马的身体,下半身则类似于某种古代爬行类动物,两肩生出一双巨翼,像是翼龙的翅膀,孔雀尾屏般优雅地垂下于两侧,绵延如同山脉。

    菲亚梅塔以它为基准,规定出了这片空间的地面,终于得以“落到地上”,令人不适的眩晕也随之消失。她和它打招呼:“好久不见。”

    “很抱歉……我和你的感受性并不相同,难以对时过境迁产生感触。”

    巨像中传出好像从遥远地方传来的声响,让人联想到泉水在金属制成的山谷中发出回音。它通身像是古旧的青铜材质,但发声时,身上会漾过一阵流银般柔软的、液体似的浮光。

    “如果不是你希望我过来,我到不了这里。”菲亚梅塔抱起双臂——这是一个不太高兴的姿势,“——所以你是感受到了什么?”

    巨像没有正面回应,但黑暗在瞬息间变化——一颗巨大,异常躁动着的恒星浮现在她们的脚下,显现出美丽明亮的蓝色——在莫斯提马展示出来的空间中,感受不到它的温度,因此这彰显着高温的蓝色,竟让菲亚梅塔感到寒冷。

    “这是我们曾经接种蓝藻的那个星系的恒星。菲亚梅塔,在你的那个时间线上,它已经来到了寿命的尽头。”

    菲亚梅塔低头看着脚下,在巨大星球的衬托下,已经面目全非了的莫斯提马和她一样渺小。

     “这一次你好像并不需要我的帮助。”菲亚梅塔仰头看着它的眼睛,“……叫我来到底是想干什么?”

    巨像漂浮在虚空中,没有回答。 

    它说:“……那颗星星要毁灭了。”

 

    星球爆炸的时候她们亲吻彼此——菲亚梅塔脚尖轻轻点地便漂浮到空中,得以伸出双手捧住巨像的下唇,亲吻它的唇珠——莫斯提马尝起来比冬季放在屋檐下盛放冰水的铁皮桶还要冷,仅仅是指尖触摸,便使菲亚梅塔感到双臂刺痛。 

    巨大的神像依旧没有回答。 

    菲亚梅塔好脾气地继续和她说话——事到如今,任谁都会被磨得没什么脾气:“你接下来打算去哪里?” 

    “……我不会去任何地方。”

     过了很久,从很远的地方,再一次吹来了莫斯提马的声音,“我无需去任何地方。这里就是一切时空的尽头,可以通向任何时间,任何地方。没有上下左右,也没有东南西北,每一个方向都是前方。” 

    “行吧。随你。”菲亚梅塔甩着手,好像要把上面的寒意甩掉似的,“我会回地球——等你想清楚要去哪里的时候,再来找我陪你。” 

    莫斯提马在永恒中沉默着。

 

 

--/--/-- 00:00

    菲亚梅塔感觉到自己被铲子戳到脸上——她被人从土壤下面拔出来,浑身包裹在砂砾聚合而成的沉积岩中,硬邦邦摔在厚且潮湿的落叶层上:“砰!”——接着是划火柴的声音。火点不着。

    有人敲敲她的外壳:“菲亚梅塔!你能自己醒过来吗?这里太湿了,点不着火。”

    她睁开眼睛,石壳从她眼睑上簌簌剥落,接着看见莫斯提马的脸——周围包裹着苍翠的雨林,植物种类与她上一次所见时已经截然不同,但总体上还保持着绿色,姑且可认为是叶子的部分之间吊着些花花绿绿的蓝色或红色缀变物,勉强可算是花朵。不远处的丛林被砸出一大片空隙,估计是莫斯提马开来的载具(模样像一架上古时代的老式战机)正斜插在地里——在她睡去之前,她的家还坐落在优美、凉爽的雪山脚下——气候变暖了,或者大陆漂移,或许是地轴偏移也不一定……她问莫斯提马:“这里经度多少?”

    “北纬67度——因为太阳膨胀的缘故,现在的全球平均气温是四十五摄氏度。很快所有海洋都会干涸——泰拉已经不适宜生存了。如果在恒星爆炸的时候被蒸发掉,你是没办法重生的。在那之前,我要带你离开这里。”莫斯提马跪坐到地上,抓住菲亚梅塔两肋下,把她的头搬到膝盖上面枕着,一块块掰着菲亚梅塔皮肤表面的硬壳。

    “你打算带我去哪里?”

    “抱歉……我还没有想好。”莫斯提马此时全身上下都像是原装,穿白色打底衫和毛领子的黑皮夹克,露出两条腿,带着一个飞行员头盔。头发显然是自己剪的,因为技艺生疏,弄得有些僵硬,刘海剪成过于整齐的一片,“你会跟我走吧?……当然如果你想要留在这里,我也会尊重你的选择。”

    菲亚梅塔用一动不动的红色眼睛看向她:“你想要我跟着你走。”

    莫斯提马停下了手上的动作。过了很久,她终于承认:“是的。”

    菲亚梅塔闭上眼睛:“一直以来希望我先走开的也是你。”

    “……确实是这样。”

    “那你弄清楚自己想去哪里了吗?”

    “之前是弄清楚了——可惜因为已经到了目的地,所以我又不知道该去哪了。”莫斯提马小心敲开她手臂处的泥壳,“但我还想清楚了很多事,比如从一开始我是想要什么,比如每一次我到底想找你干什么,比如我为什么总是希望你走开——你打算从哪一个开始听?”

    “最后一个。”

    莫斯提马像害怕自己反悔那样快速说起来:“唔……那并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我自己。甚至并不是相信离开我你会过得更轻松,然后用这份单方面臆想的幸福来感动自己——我只是不相信你能一直跟来。不管你是作为我的朋友不能放任我不管,还是对当时的事心怀愧疚,我觉得总有一天这份感情会消磨殆尽。”她笑了一下,“我一直在害怕。我不想等待那个时刻……我会受不了的——所以从一开始,我只是不相信你,也不相信很多东西——我是一个只考虑自己的烂人——如果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答案,你会后悔等到今天吗?” 

    膨胀中的太阳正变得越来越热,越来越亮,仅仅是被林间漏下的几点阳光灼烫了几分钟,菲亚梅塔就觉得自己即将重生——躺在莫斯提马的膝盖上,她笑了。 

    我以为自己的脾气早就被这家伙磨平了,她想。

    “到了这种时候还问后不后悔,我会很想——”

    她支着莫斯提马的肩膀,从地上慢慢地站起来,身上噗噗落下石块。她在土层下面躺了太久了,关节,骨骼,肌肉都在嘎嘎作响——但她打出的一拳还是很有力气。 

    “——来硬的啊。” 

    指关节即将触碰到脸颊的时候莫斯提马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但等她被这颇有力道的一拳打得歪过头去,甚至站立不稳摔倒在地的时候,冲击之下骤然宕机的大脑和因为疼痛而抽搐的面部肌肉就都再也没有余力感到或表示惊讶了。 

    过了足有十五秒,莫斯提马才嘶嘶抽着凉气,试着从地上爬起来——这时候她和菲亚梅塔都微笑了。

    “出手好重啊!菲亚梅塔,不应该是感人的重逢吗?” 

    “已经不感人地重逢好几次了——还不是因为你这个人根本听不进别人讲道理。”菲亚梅塔抖掉身上最后一点土,“磨平了吗?——我说感情。” 

    莫斯提马摸自己的脸:“长满棘刺。” 

    菲亚梅塔伸手去拉她:“所以——你现在相信了吗?” 

    莫斯提马温顺地牵住伸来的手,在有些剪坏了的刘海后面饱含笑意地眨着眼睛:“想不相信也不行了吧——毕竟我可是被你彻底地打倒了诶。” 

    好像是觉得这个玩笑很有趣似的,她们都浑身发颤地笑出了声。二人互相搀扶着慢慢站起来,笑到彼此都喘不过气的时候,莫斯提马才终于先说出下一句话:“——问你后不后悔,其实后悔的是我啊!” 

    她们都像是喝了醉醺醺似的高兴,彼此左脚绊右脚地踢着厚厚的雨林落叶往前走——尤其是莫斯提马,她已经有几千万年,几亿年!没有像这样唱歌似的喊着说话了。菲亚梅塔被她逗得简直要笑出眼泪来。 

    “——你后悔啦?” 

    “——后悔啦!后悔得不得了,你看看我做的这些事——这都什么和什么啊!” 

    “确实。我也弄不明白你都干了什么和什么……总之大部分挺混蛋的。”

    “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我也不懂,但大概全是你的问题。” 

    “要是能从头开始就好了——就回到咱们在卡兹戴尔那时候,之后的这些破事,我绝对一件都不干了。” 

    “想回去就能回去吧——咱俩都变成这样了,总不能是白变的。”     

    “菲亚梅塔——你会跟我走吗?” 

    “这是求朋友办事的态度吗?” 

    “——你会帮我吧?” 

    “还有一次机会整理你的措辞。” 

    “帮我。”莫斯提马跳着转过身来,按住老友的肩膀眨眼睛,“陪我去!” 

    “……行吧——”菲亚梅塔终于绷不住脸,“……我是说——这样才对。” 

    她们就这样欢声笑语、推推搡搡地登上莫斯提马开来的飞机——引擎发动,银色大鸟像是活物那样从泥土中挣出来,切开雨林稠密的叶障,升上阳光炽烈的天空,又在刹那间破出大气。机翼分开即将被灼烧殆尽的星系,冲进由莫斯提马一手开辟的永恒时空,飞过漫长的、漫长得近乎无限的时间,一头突入一切开始的那个时刻——

 

    战机凭空出现在1093年泰拉的海面,掠过萨尔贡的焚风热土,飞越维多利亚上空时,她们看见了久违的,对她们来说已经太过遥远了的由源石供能的城市灯光。她们拉着操纵杆一路向北,向东,飞掠莱塔尼亚,叙拉古,遥远、遥远的故乡拉特兰,一头扎进卡兹戴尔曾被冰川翻搅的贫瘠砂砾土。彼时在场的三人都因此露出了莫斯提马稍前挨揍时那种惊讶表情——队长,蕾缪安,正持枪的莫斯提马都因为这只在那片大陆上尚且前所未见的银色怪鸟而目瞪口呆。 

    菲亚梅塔怀抱机舱中扯下的座椅,充作重武器,率先踹开舱门:“住手。” 

    莫斯提马挥舞着掰下来的操作杆,在她身后喊:“不许动!” 

    ——她们大笑着一齐说:“把枪放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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