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战舰电池号

新视野号探测器于2015年7月15日深夜离开冥王星时拍下了星球背影的照片:阳光穿透矮行星大气层中的蓝色雾霾。
时至今日,探测器仍在向更远的宇宙空间飞行。通往未来的旅途将跨过荒谬,哪怕尚不知何处是终点。

【能莫2weeks】[Day10]金羔羊与鼠尾草

Warning:本文纯属虚构,没有一位教皇或枢机主教,任何一个魔女,任何一只绵羊和任何一颗心受到伤害。全文23k,预计阅读至少需要45分钟。



    翻过七座山脉,越过七条河流,地上有一个最虔诚、最庄严的国度。它有一位君主——和世界上很多国家一样:但他并非一位国王,也非一个皇帝,而是一位很老、很老的教皇,他老得像一只乌龟,胡须盖到了脚背,眼睑则垂到了脸颊上,整日裹着华美的衣袍,顶着三重金冠,坐在他的大教堂中。并非教皇本人不愿意四处走动,只是他实在是太老了,别说三重金冠,就是一根羽毛,也能压得他站不起身来。

    那座教堂中日日点着九千只蜡烛,教堂外又拱卫着一百座宫殿。周围大大小小的国家,远方大大小小的国家,他们的皇帝,国王,女皇和女王,一日日地赶来,拜倒在他的脚下,请上帝祝福他们的国度,保佑他们的王冠——在这些皇帝,国王,女皇和女王出生之前,教皇就已经是教皇了。

    就是这样一位教皇,十二月初的一天早上,麻雀落在树梢的时候,侍从为他捧来金冠,却发现他静静地咽了气。

    ——按说,他已经很老了,这件事总有一天要发生。可那个国家里的人竟谁也没有想到——他们根本就不愿意想到。侍从吓得扔掉了金冠,坐在地上放声哭起来——他怎么敢想会有这样一天呢?在他爷爷的爷爷的小时候,教皇就已经是教皇了。

    ——就是这样一位教皇,自然谁也不会记得要为他选一位继承人,连教皇自己都忘了——他太老了,想不了那么多事情。他实在是当了太久太久的教皇,久到大家连该如何选下一位教皇都不知道了。全国的修女和神父都在哭泣,主教们和国王们在教堂中炸成一锅。他们在宫殿和教堂中走来走去,连那些蜡烛都没有人记得点燃。他们哭哭啼啼地将教皇请进棺材——就在这时候,东南西北四方,来了四位枢机,他们都称自己是教皇三十年前选定的唯一后继。这四人在殿上彼此驳斥,言语锋利好似刀剑,只是辩着辩着,就真的拔出剑来——他们都想要这九千根蜡烛和一百个宫殿,真是太想、太想了,以至于他们虽然是四位枢机,却比四只蜜獾还要勇猛,每一个人都战斗到了自己的最后一口气。

    这下一具尸体变成了五具,血流满了宫殿的地板。殿下的人都呆若木鸡,他们当中虽然有许许多多的主教和国王,但谁也不敢先站出来,哪怕是大声喘一口气。


    ——又是在这时候,伴随着一阵竖琴声,殿堂外走进一位神父打扮的青年。人群在他身边自动分开,而人们自己却都没有发觉。他踩着一地的鲜血,走到四位枢机中间——他周身围绕着一层微光,竟叫人看不清他的脸。

    “我是小地方来的神父。”他说,语气温和而且平稳,“但蒙主恩惠,我受选来做下一任教皇。”

    “可,可——我们要怎么相信你呢?”一位胆大的女皇帝,在众人的簇拥下问道。

    青年对她颔首:“世界上有万千种玄妙巫术,但真正至高的,能创造崇高生命的,只有我们的主。祂以肋骨做成了我们的母亲,今天祂把这份权能暂交给我,供我在大家面前作出证明。”

    他从随身的经书中取出匕首,一步步走向老教皇的棺椁。当场有三百个修士立刻闭过了气,却没有人敢对他作出阻拦——他每走一步,那九千根蜡烛就亮起九十九根,等到他走到灵前,宫殿中亮如悬挂九十九枚太阳。他披挂着金光挥起匕首,切开尸体老得松垮了的皮肉,抽出一根肋骨。那根衰老发脆的肋骨在他手中竟然驯顺地弯曲,变出胚胎蜷曲的样子;接着那骨头又柔软地变形分岔,长成一具洁白的孩童骨架。

    他捧着骨架走下殿堂,路过北方枢机的尸体——他披着上好的雪貂皮披肩,青年将它取下,蒙在骨架上,皮毛就变成血肉和柔软皮肤;接着,他又走过南方枢机的尸体——他胸口折着一条宝石蓝丝绸手绢,青年将它抽出,蒙在孩子头上,就变成垂顺蓝色长发;他又从东方枢机和西方枢机身上取下一对刚玉和欧泊戒指,宝石在他手中化作闪光的粉末,洒进孩子的眼窝,就变成了湿润的眼球——到这里,青年怀中的女孩就已经能眨眼,能对着殿下的人微笑了。

    青年神父让女孩坐在自己的臂弯上,二人周身都泛着乳白色的微光,好像传说中的圣母怀着抱着救主。虽然在常燃着重重乳香的殿堂里,却能闻到他身上有鼠尾草和柑橘的清香。人群中传来一阵阵轻声惊叹:“天哪——他是真正的主的使者!”

    青年还有最后一步没有完成——他解下自己脖子上的银十字架,但那东西太小了,他只好从四位枢机的剑上又各掰下剑尖,将银和铁糅合在一起——可没来得及等它们变成血肉,众人已经欢呼着簇拥上来,在欢呼和推搡中,那团金属过早地落入了女孩的胸腔,成为了她小小的心。


    青年被人们拥到高处,阳光从冰冷的空气里落下来,在他头上织出金冠,为他的身上披上金袍,人们匍匐在他脚下,不敢看他的脸。那个小孩子从他的臂弯中跳下来,他让她往前走几步,来到众人中间。

    他说:“你们当中凡有不敢确定的,可以上前来,看看她是不是真正的人。”

    人群中有一位德高望重的医生,他走上前来,恭谨地验证这一神迹。他检查了孩子的皮肤,眼睛,牙齿,手脚和骨骼,又把耳朵贴上她的胸膛,去听那颗小小的心。

    医生抬起头,审慎地斟酌用词,向众人宣布:“诸位和我一样虔敬的兄弟姊妹,千真万确,这是一个真正的人。但——我尊敬的陛下,她的心脏有一些小小的问题——请您谨记,她不能生气,也不能过度高兴。”

    青年点点头——他现在是教皇了,说:“普通人家的小孩也可能会有这样的问题。这不碍事,就让她在教会工作吧。”


    于是这个孩子就在教皇的宫殿长大了。教皇告诉她:“你是用罪人的衣冠和珠玉做成的,如今却效忠在主的麾下,那我就叫你莫斯提马。”

    莫斯提马在点着一千只蜡烛的宫殿里长大,她从不生气,也从不过度高兴,无论看到什么,都以微笑回应,好像她的皮囊下面不是血肉,而是雕刻的水晶——因此那颗心的缺陷,也就从来没有表露出来。全天下的皇帝、国王、女皇和女王来教堂中朝拜,有时便看见她立在花园,她从没有多余的举止,也从没有挂心的事,只是站在那里,对每一个人微笑,说:愿主保佑您——人们一次次屏气凝神地惊叹:“她多么美啊!这就是神造的,一个完美的人。”

    她在大教堂里长到十七岁,一天早上,露水落在香草叶子上的时候,青年教皇将她召到御前,和她一同在花园中散步:“我的孩子,两年前,你就已经领过坚信礼,再过两个月,你将要十八岁了,而我成为上帝之众仆人之仆人也已经要十八年——现在,我请你作为我的使节,穿上你最好的鞋和礼服,戴好你的绶带、戒指、项链和勋章、 拿上你的杖,下到外面去,去听一听人们的愿望,去和每一个君主说话,将我的声音传到每一个国家,用我从天上借来的辉光,将每一个国家彼此相连。”

    他们走到一棵巴旦杏树下,巴旦杏刚刚落光了叶子,教皇折下一根树枝,枝杈在他手中变成一支乌黑光亮的权杖,杖头像是颔着首的白鹳颅骨,杖尖每在地上点一下,就从眼窝中簇簇开出巴旦杏花。

    莫斯提马就拿着这杖,走到了外面去。


    春夏秋冬四季过去,她走遍了地上每一个国度。每一位国王都对她恭敬殷切,每人向她献出一件珍宝,请她吃遍了早餐、中餐、晚餐和宵夜。她带着无数的财宝,回到教皇的宫殿群之前,想起自己还剩有一个任务,于是她踱步到大路中间,对那里的人们说:“让我听一听你们的愿望吧。”

    街上的人们都蜂拥而来——他们都认识莫斯提马。街道上一个行人也没有,简直像是为了让这么多人能站在这排队才修筑出来的。他们一个个感谢主的恩德,然后对着她许下愿望,她给他们每人一件珍宝,直到所有国王的贡品都散尽,还有六个人站在她面前。

    头一个是个不再年轻的妇人。她说:我老来得一子,如今这孩子却得了绝症,你是我主的孩子,疾病从不会降在你身上,能否让我的孩子也恢复健康呢?

    莫斯提马摘下项链递给她,那项链是用九十九颗钻石做成的,钻石中间拱着一枚矢车菊花似的蓝刚玉,宝石间彼此用纯金相连。

    她说:“将这个拿去换医药费吧,主会祝福你的。”

    第二个是个身材干瘪的农人,他说:我没有力气,干不了很久农活,就常在家里看书,写字。我的田地荒芜贫瘠,我的头脑却鲜活充盈。我来到城里,通过了大学的考试,但他们却不收我,因为我没有读过中学,也没有学籍——你是神的孩子,天生便被赐予智慧和全部的知识,能否让我也拥有知识呢?”

    莫斯提马摘下勋章和绶带给他。那绶带是用孔雀额头上的羽毛织成的,坠着一排流苏似的水晶,勋章则是整个儿雕刻的珍珠。

    她说:“将这个拿去学校吧,用这个证明你的身份,就说是教皇举荐了你。”

    第三个是个腼腆的青年人:我想要向我的爱人求婚,却不知该如何开口。你是至高天父的孩子,整个天国都垂青于你,能否就让她一人垂青于我呢?

    莫斯提马取下戒指送给他,那戒指自然是纯金的,镶嵌着七颗不同品种的蓝色宝石。她说:“用这个向她求婚吧,祝你好运。” 

    第四个则是个羞怯的少女,她说:我的父母都长得很美丽,但我却相貌平平,人们都说我不像父亲,也不像母亲。明天我要在学校的成年舞会上跳舞了,主把你生得这么美丽,能否让我也一样夺目呢?”

    莫斯提马思索片刻,她解开后腰和袖口的抽带,礼服从她身上滑脱下去。那礼服是用丝绸和炝过三道石灰的细亚麻布做成的,精心缀着钻石和暗纹,嵌着金边,像是一道凝固了月光。她说:“穿上这件衣服吧。您很可爱,会光彩照人的。”

    第五个是个很小的很小的孩子,她抬着头说:“你真高呀,是主把你做得这么高吗?我也想长高!

    莫斯提马笑了,她把鞋子踢了下来,那双鞋是用整段的象牙雕成的,当然也装饰着蓝宝石和黄金。她说:“这是有魔法的鞋子,穿上能立刻长高七八厘米。但是魔法是一时的,记得好好吃饭,多喝牛奶,主的祝福会永远和你同在。”


    街上的人们都抱着他们得到的奇珍异宝离去了。莫斯提马只穿着吊带衬裙,光着脚,依旧微笑站在地上。她眼前还有最后一个人——一个快活的孩子,看上去十五六岁,她穿着短裤和到小腿的羊皮靴子,露出来的两个膝盖都蹭破了些皮;身上套着一件大大的,漏了好多针眼的手织毛衣,毛衣上用不同颜色的毛线钩出一些奇奇怪怪的小动物:一只绿眼睛棕色鳄鱼,一只扁扁的,好像埃及壁画似的狮子,一只黄色脸的蓝灰色绵羊;背后背着一支胡桃木枪托的猎枪。她的眼睛是金橙色的,嵌着两粒漆黑的瞳仁,头发则是火红色,站在那好像阳光燃烧。

    莫斯提马想:无论她想要什么,我都把我的杖塞给她,然后回到教堂里。

    女孩开口了,她的声音听起来像只小鸟——那是灵魂很轻很轻的人才有的声音:“你好!我叫能天使,是从太阳沉没地方来的魔女,我们魔女出生时是没有心的,在三百岁成年之前,必须想办法得到一颗心,然后才能算做是完整的、成熟的魔女。再过两个月,我就要两百九十九岁了——你是人类,对吗?每个人出生时都该有一颗心。你愿不愿意给我你的心?”


    莫斯提马保持平静的微笑表情,但却忍不住一直眨眼睛:“你是魔女?”

    能天使挠挠头发:“对啊,我是魔女——稍等,我开玩笑的……你们教会的人是不是会把魔女抓起来烧死?”

    莫斯提马看着她的枪:“……不,现在没有这项业务了。你是魔女,为什么取了天使的名字?”

    能天使笑着对她说:“我随便编的——这当然不是我真正的名字。我们的真名都有特殊的魔力,如果其他人知道了我的名字,就能轻而易举地杀死我——不过成年以后,问题就不大了,所以你能不能给我一颗心?”

    莫斯提马说:“这倒不是难事。”

    她在自己的胸腔上像是叩门那样敲了两下,一团灰色东西就穿透胸膛掉了出来——她的心是在小时候仓促放进去的,因此总是很容易脱落。出生时,她的心脏像是栗子那样小,用四块铁和一块银捏成;现在她就要成年了,心脏也变得像是一枚桃子那样大,这些材料就不够用了,它像膨大过快的草莓那样变得空心,表面像是碎片拼布那样一块一块深浅不匀,总是发出旧钟表似的咔嗒咔嗒声响,摇一摇还会传出石子滚动的声音。

    能天使接过它,有些困惑地问:“这就是人类的心吗?”

    莫斯提马还是笑笑:“唔,我应该算是一个人吧,那这就是人类的心。”

    能天使把它按在胸口,什么也没有发生。

    “按理说这样就行了……”她有些尴尬地抬起头来看莫斯提马,看到莫斯提马依旧带着那种有些莫名其妙的笑,忍不住就要着急,“你别笑呀,你是不相信吗?我真的是魔女,我表演给你看——”

    她伸手在空气里比划几下,斜落在街道上的阳光突然凭空拔起,成为一座座金山,这些沉默的黄金填充在楼房之间,然后顷刻变成沙子。

    能天使有点不好意思地给她解释:这是由于她还没有成年,魔力不够,因此变出的一切都无法保持,说着,她又要表演把石板路变成花。莫斯提马抖着头发里的沙子阻止她,依旧平和地说:“不,没必要再证明,我完全相信你。要不,我们一起研究一下问题在哪里。唔……你身边有没有什么已经成功过的例子?你们的这项……传统,有什么标准吗?”

    能天使的眼睛亮起来,她清一清喉咙,故意作出一副游吟诗人的样子,比比划划地说个不停:“这就多啦!比如我姐姐——我姐姐叫做蕾缪安,是方圆百里最厉害的魔女(这个方圆百里是垂直的,因为她们魔女的小房子都高高低低地建在绝壁上),我的这把枪就是她做的。她三百岁的时候,来到地上,听说附近有一对年老的夫妇,非常善良,但是一直没有孩子,就变成一个女婴躺在木盆里,顺着小溪,飘到了老夫妇的小屋边上。他们一看到她,立刻把认作是自己的女儿,并且给出了他们全部的心——然后姐姐就成为了成熟的魔女。作为报答,她用魔法帮助他们有了一个真正的、自己的孩子,那就是我——嘛,因为我是魔女问鹳鸟讨来的孩子,所以也是魔女啦;我姐姐还有一个朋友,叫做菲尼克斯,她是我们家下面的方圆百里最厉害的魔女,和姐姐差不多大。她三百岁的时候来到地上,因为不知道怎么才能讨到一颗心,在路边焦躁得想要扯头发,干脆随便找了一个人,对他说:我是魔女,如果你把心脏给——结果她还没说完话,那个人就立刻跳起来说:把我的心脏拿走吧,求求你帮我把工作完成!只要你替我上班,我的心,我的灵魂,我的什么都可以给你,或者你直接行行好杀了我也行——然后她就成了完成的魔女,再然后替那个人打了整整五十年的工……所以我想,大概叫人能心甘情愿给出心脏,就能算作是得到了那个人的心。”

    莫斯提马拿回那颗心,它像鱼潜入水中那样沉没进她的胸膛里。她想了想,说:“嗯……可能因为它不算一颗真正的心,抱歉。”

    能天使反过来拍拍她的肩膀,她一动,就从奇怪小动物毛衣里簌簌掉下沙子:“没事,就当交了个朋友也不错嘛。”

    莫斯提马笑着看她,稍稍歪歪头:“所以现在我们是朋友了?”

    能天使也跟着她歪歪头:“对啊,这难道很奇怪吗?你把心都给过我了。”

    “不奇怪吗?”

    “一点也不奇怪。”能天使绕着她转了一圈,突然瞪大了眼睛,“你不会从没交过朋友吧?”

    莫斯提马立刻笑着说:“我不是很介意。”

    能天使好奇地盯着她:“这可不是一回事!没有是没有,不介意是不介意——虽然我觉得没有朋友是很难受的事,但大部分魔女都喜欢独来独往——没有的话,就回答没有好了,为什么你要突然提到不介意呢?是因为你觉得这是值得介意的事吗?你们人类是这样的吗?”

    莫斯提马接不上话,因为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突然说不介意。她把法杖在地上敲两下,杖头掉下两朵粉白色的巴旦杏花,她岔开话题:“我也不知道我们人类是什么样的……唔,也许我和你更像一点呢——你看,我也可以变出花。”


    既然她们已经成了朋友,莫斯提马就陪着能天使一起去找心。她们顺着路走出小镇,走到一座磨坊下面,磨坊的小风车在夕阳里吱呀吱呀地响。她们敲开屋子的门,男主人走出来应答,他看见莫斯提马,就立刻哆嗦起来:“是我的磨坊挡住了教堂的视线,终于要将我的小风车拆掉了吗?”

    莫斯提马一如既往温和地对他说:“不,您的风车非常可爱。我们来这里,是想问问,您能不能给我们您的心脏?”

    男人吓得一下子伏到了地上:“尊敬的使者!我当然愿意为了教会献出心脏。只是我还有妻子和儿女,不知道她们能否,能否——因此得到些恩惠?”

    没等莫斯提马做出什么解释,能天使就拉拉她的裙摆,小声说:“我们走吧,我不想要这个人的心。”

    天黑下来了,太阳只留下西边天最后一点点火红的云线。她们走在十月份、新播种的小麦地边上,不时惊起一些暮色中仍在偷吃麦种的雀鸟。

    能天使给她讲很多小时候的事,比如三百年前,她出生的地方也是一座小磨坊,但没有小风车,而是在小溪上架着一座小水车,总是吱吱呀呀地响;比如她们现在住的地方,那是太阳沉没地方的山谷,山谷长得望不到边,魔女们每天骑着扫帚,贴着崖壁飞来飞去,发出叮叮当当的铃铛响声。悬崖上总是长着翠绿欲滴的百合花,深得只有正午的时候,才能整个被太阳照亮——那时候,崖壁上所有的百合花朵就都变得金灿灿的,像教堂壁上的管风琴那样鸣响起来——如果这时还不起床,姐姐就会走进来,把枕头变成一只坏脾气的猫咪——说到这里,能天使像是心有余悸似的摸了摸自己的脸。接着她就顺势说起自己的姐姐,说姐姐好得天上难找地下难寻,莫斯提马问她为什么,能天使很是想当然地说:“因为我是姐姐引以为傲的妹妹啊!”

    莫斯提马当然不懂这个逻辑,她只好继续笑着听能天使说她的姐姐:“其实一开始,我姐姐不同意我一个人来地面上。她说现在愿意给出心的人已经很少了。但后来她又说,但如果是能天使的话,就一定没问题。所以我就一个人来啦。”

    能天使坐在田埂上晃着两条腿,抱着她的枪:“但她其实可担心啦,你看,这把枪是她用攒了七年的头发做成的——头发是有魔力的,我就老是忍不住用掉,所以总是留不长头发——如果拿这把枪去打中谁的心脏,哪怕他不愿意给出心,我也能把它抢走——顺便一提,我的枪法在整个山谷里都是最好的。”

    莫斯提马也坐在田埂上,托着脸颊:“那这件毛衣呢?这也是魔法道具吗?”

     能天使揪着钩花狮子的鬃毛:“这个不是啦。这就是普通的毛衣,是隔壁菲尼克斯给我的送别礼物。菲尼克斯打了五十年的工,之后没办法适应退休生活,每周给自己制定严格的魔法研究计划,假装是工作。然后周末去人类的城市里逛街,半月做一次指甲,偶尔培养点爱好——说是提升自己——比如背单词,学做编织什么。我姐姐不太和她说家里的事,所以她等要我出发了才知道,骑着扫帚冲回家临时翻出来的这件毛衣。”她做出一副气鼓鼓中带着尴尬的表情,“像这样,‘……我昨天刚去做了头发——蕾缪安,这么重要的事,到底为什么不和我说一声?’”

    莫斯提马在大教堂里长到十七岁,从没听说过这么有意思的事情——她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的心有些缺陷,不能生气,也不能太过高兴。但她还从来没有遇到什么事,能让她生出这些感情,这颗心的厉害,也就从没有尝到过。可现在,它却像只刚出生的鹿羔似的,颤颤巍巍想要活动起来。让她感到胸口一阵绞痛。

    能天使问她:“你怎么啦?”

    “小问题。”莫斯提马捡回她的笑容,向能天使解释了这颗心的来历,和随之而来的缺憾。能天使恍然大悟,将右拳敲进左手心:“我听说过这样的事,这个是不是叫做心脏病?要是我能找到一颗心,就可以给你治病啦——摘下来的花朵和活着的心是不一样的,我还不能变:创造生命的魔法是最晦涩的,不是成年的魔女就用不出来。”她看着西边天最后一点落日,那一点无比锐利鲜艳的红色就被抓进她的眼睛里,“明明只要能找到一颗心,之后我想要多少颗就能要多少颗——可是我现在就是缺少这一颗心。”

    莫斯提马就笑笑。

    能天使继续和她说:“我现在打算回我出生的那个村庄去,在路上试试看,继续找找。你想和我一起旅行吗?你是我新交的朋友,我想和你待在一起。”

    莫斯提马看见能天使眼睛里的艳红色,心就又难受起来——她的左边肋骨后面,还留着那种空空的战栗感觉,能天使越是轻快,越是对她亲热,这战栗就越强烈,带着湿冷的死亡气味,叫她站起来说:“抱歉,但是我要回家去了。”

    能天使转过脸来看她:“那好吧!但如果你改变主意,想要和我一起走的时候,就来找我吧!因为到了那时候,我也一定会来找到你的——作为告别的礼物,你能不能最后给我变一些巴旦杏花?”

    莫斯提马将法杖在地上敲了两下,从漆黑的鹳鸟颅骨中,就像淌泪似的簌簌落出一大捧杏花来。


    莫斯提马回到了大教堂。教皇还像以前一样,对她青睐有加。他让人给她准备十五种甜品,请她回到自己的房间歇下。莫斯提马拿着她的杖,回到从小长大的屋子里,大教堂的甜点还是那样可爱精细,她的房间里依旧有香柏和鼠尾草的芬芳,但她第一次觉得这房间的窗户是这样又空又大,织着银线又用金线绣出百合花的被子是那么的冷,连毛茸茸的地毯都因为太软而让人使不上力气。她像以前一样,保持着平和的心情,坐在床上露出微笑,可她的法杖却从眼窝里一朵、一朵地掉出杏花。

    她缩进被子睡过一夜,早晨下床时,粉白色的花朵在地上堆积起来,没过了她的脚面。

    她在房间里走了几步,花朵随着她的动作被吹起又飘落,好像一团团干燥的泡沫。她捧起这些花朵,仔细查看,但她那聪明的大脑和心也看不出什么端倪来。只有那颗空空的心在播放能天使的声音:等你想要找到我的时候,就来找我吧!——因为我也一定会来找到你的。

    她拿起杖,走进花园里,丝绸睡裙扫过的地方,都留下了巴丹杏花的痕迹。她在原来那棵树下见到青年教皇,他顶着三重金冠,站在阳光照亮的地上。

    看见她走过来,教皇就开口说话:“我的孩子,你拿着杖,是要到外面去吗?”

    莫斯提马说:“是的,这一次,我要自己再到外面去。”

    这话一出口,最后一朵杏花就飘落到地上。

    教皇伸出手来,要她走近一些:“你要去做什么呢?”

    “我要去找一颗心。”

    “是吗?你终于想要一颗真正的心了。”教皇欣慰地喃喃,“你身上的这一点缺憾,是我的失误造成的,为这件事,我一直觉得有愧于你。如今你终于要出发去找心了,你希望我怎么帮助你呢?你有想要的东西吗?有我能为你做的事情吗?”

    “不,陛下,我不能要您的帮助。”莫斯提马抬起头来,第一次直视这位至高无上的教皇,“关于我的心——我依旧不是很在意这件事。我交了一个朋友,我要陪她去换一颗心。”

    教皇深深地叹出一口气:“你是我的孩子,我绝不是想要诅咒你——但你自己都没有一颗真正的心,你要用什么来为你的朋友换得一颗心呢?”

    他脸上总是泛着的那层微光突然褪去了,莫斯提马看见他眼睛下面的皱纹——他已经从一个青年教皇,变成一个中年教皇了。这位中年教皇说:“走吧,你依旧是主的孩子、我的使者。只是在找到之前,你不可再回来。”

    ——于是莫斯提马就告别了她的父亲,到人间去了。


    莫斯提马再次走上街道,来到昨天分别的田野。天空蓝色清澈,一些麦子已经发芽,几只豆雁在田野中吃草,像山羊似的将麦苗连根拔起来。莫斯提马在田埂上悠闲地漫步,吹着口哨拿杖子驱赶这些鸟儿。她很少听进谁的话,也很少相信什么事情,但她好像真的相信了能天使会来找到她——连她自己都感到这想法有些有趣。

    果然,她走到田埂尽头的大橡树下时,能天使就像个熟透的果子似的从天上掉了下来,又在落地前猫似的翻身,稳稳地两脚扎在了地上,笑着和莫斯提马说:“你好!”

    她们头顶飞起一群雪白的鸽子。

    莫斯提马也笑着说:“你真的来找到我了。”

    “对!我真的来找到你了。我们魔女是从不食言的。”

    ——只有能天使自己知道,她昨天爬到这棵树上睡觉,几只鸽子落下来,盖在她的肚子和膝盖上。莫斯提马走过来,就将鸽子惊走了,还害得她吓得从树枝上掉下来。但这有什么关系呢?她确实找到她了。


    然后她们就像所有故事里一样,出发去冒险——去找三百年前,能天使出生的村庄。一路上她们看到了那么多明晃晃的大教堂里没有的东西,做够了好孩子们想做但不该做的事情:她们自由自在地生火玩;坐在横跨溪流的树枝上钓鱼;把纸片系在钓鱼线上,去骗那些想要交配的白蝴蝶;还采很多很多花编成花环,再尽情地让它们随水流走——当然,与此同时,她们也努力地在找心:她们顺着高高的烟囱爬进农户的家里去讨心,被精干的农妇举着扫帚打出来;一个年轻人听见能天使说“你愿不愿意给我你的心”,立刻跪下来向她求婚,在两人不好意思地解释道“我们是要你的心脏”之后,他自然吓得魂飞魄散;她们还遇见了建在大船上的流动医院,走上去问这种情况是否可进行器官移植,最后却莫名其妙地以教皇名义签下了五百万的捐款令;她们来到教皇国最大的图书馆,这里的图书管理员当然给不出一颗心——她的心已经给了书籍。于是,能天使跑开去找最刺激的冒险小说。莫斯提马说:“既然这样,就给我找一些有关魔女的书吧。”

    “当然可以,请您稍等一会……斗胆请问,是陛下最近想要狩猎魔女吗?”

    莫斯提马信口开河:“不是,只是他给我留的家庭作业。”

    莫斯提马拿到了教皇国最权威的魔女典籍,上面说:魔女是一种长寿的邪恶生物,但也并非不死。她们生来就没有心,因此一切感情都只能从生命力中克扣。她们往往自由,冷漠,独来独往,但也最多只能维持三百年。因此三百年的寿命用尽之后,魔女就会来到人间,骗走一颗人类的心。

    莫斯提马放下书,能天使就坐在她边上。她身边放满最刺激的冒险小说,手里却拿着一本《钓鱼方法大全》,察觉到莫斯提马的视线,她把书摊开给她看:“莫斯提马,你看,飞蝇钓大鲫鱼!”

    莫斯提马笑笑,点点头,说:“嗯嗯,大鲫鱼。”

    能天使又问她:“你在看什么呢?”

    莫斯提马随口编道:“我看了一个叫做阿芙忒罗德的魔女的故事,她因为害怕爱,从自己的爱人身边逃走了,最后变成一棵月桂树。”

    能天使不解地歪着脑袋:“这不是达芙妮和阿波罗的故事吗?”

    莫斯提马还是搪塞地微笑,不回答——她的心里在想:我要帮她找一颗心。


    她们走过一个又一个村落,绿油油的冬小麦覆盖了田野。每一个有头有脸的人都认识莫斯提马,知道她是教皇的使者,让她们两个得以四处狐假虎威,大吃大喝。就这样,莫斯提马适应了旅行,能天使却变得越来越容易疲惫。她睡得越来越多,十二点起床,下午三点又要午睡。终于有一天,莫斯提马忍不住问她:“你的三百岁生日在什么时候?”

    能天使在被窝里打着哈欠:“应该还早——要到明年冬天,等你过完二十岁的生日,我才会满三百岁……”她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忘了告诉你,听说三百岁还找不到心的魔女会从地上消失——最近我的魔力流失得越来越快,这下完了,这样下去,我不用到三百岁,明年春天就要没命了!”

    “这么重要的事情,其实应该要早说……”

    能天使眨眨单只眼睛:“抱歉抱歉——你也没问嘛,所以我想不起来要说。”    

    莫斯提马心里又有股奇怪的感觉,但她也只会无奈地微笑:“是什么在伤害你呢?”

    能天使坐在床上默默感觉了一会,左手掐着右手的脉搏。莫斯提马蹲在床边,耐心看着她的眼睛。

    大概过了一刻钟那么久,能天使下了结论:“是爱。”

    “是爱?”

    “嗯。是爱。”她点点头,“你是我的朋友,我爱你,就像你爱我一样。按理说,我们这样爱彼此,也应该接收对方的爱,给出一份爱,再接受一份爱,如此一来就平衡了,过去我和姐姐就是这样的——但不知道为什么,你从来不要我的爱。心是接受爱的器官,我们魔女没有心,没办法消化爱,所以我这里有了一份多出来的爱,它像毒素一样在我的血管里堆积起来了。”

    莫斯提马感到抱歉:“原来是这样,是我的爱伤害到了你。”

    能天使痛苦地皱起了脸,她想要跳起来打莫斯提马,却痛得摔倒在了地上,“哎呦”地喊了一声:“莫斯提马,你为什么会这样想?有时候我真是弄不懂你!说实话,我现在有点想诅咒你了。”

    莫斯提马抿出一个笑容,和她说:“你想的话,那就诅咒我吧。”

    能天使又“哎呦”地喊了一声,看上去相当悲愤:“那不行,心也是发送诅咒的器官。我想要诅咒你,只从生命里克扣,总之就是死得更快。唉,莫斯提马,你——我真的不知道说你什么好了……我要睡觉了。”


    发这一通脾气,让能天使觉得很累,一说完,她就卷起被子,不管不顾地又睡了过去。莫斯提马坐在一边,看着露在被子外面的红头发——她从来只是微笑着在地上走,从没试过用那颗假的心,去接受什么人的爱。她去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她的杖像亚伦的杖,可以开出巴旦杏花——她见过的那很多人里还有很多很多皇帝,国王,女皇和女王,他们都说她比任何一位先知都要聪慧,但现在她却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终于,她的心里想:无论如何,我是想要保护她的,所以还是离她远一点更好。我就偷偷帮她找一颗心吧。

    她留下了所有的食物和钱,拿起她的杖,离开了暂时落脚的这个村庄,走进了最近的一座修道院里。修道院的修士和修女们诚惶诚恐地对她表示了欢迎,她却说:“我什么也不要,给我一个能藏起来的房间吧。”

    ——于是她就在修道院的禁闭室里住下了。

    头一天早上,她叫住了修道院里的一个小修女,请她到那个村庄里去找一个小个子的红头发女孩,看一看她现在在做什么。

    中午的时候,修女回来了,她告诉莫斯提马,她见到了莫斯提马说的这个红头发的女孩子,她哼着歌,坐在门口的柳树下钓鱼。

    莫斯提马点点头,让她走了。

    第二天早上,莫斯提马叫住了附近的牧羊人,请他到那个村庄里,看一看能天使有没有离开。

    黄昏的时候,莫斯提马听见屋外绵羊咩咩的叫声,就走到外头,果然看见牧羊人迎面走来。他告诉莫斯提马,靠近那屋子的时候,他好像看到了一个红色的身影,可他敲门进去一看,屋里不仅没人,连一件家具都没有。他在附近找到天黑,也没再看到这个红头发的女孩。

    莫斯提马的心叮叮当当地响起来。但她还是点点头,让牧羊人走了。

    第三天一大早,莫斯提马请修士们找来附近最好的猎人,请他去打听一下,能天使去往了哪个方向。

    她坐在修道院里等到子夜,漆黑的杖里开始吐出巴旦杏花。直到月亮都开始落下的时候,猎人才披着露水回来:“尊敬的使者,我已经拼尽全力按您说的去寻找了,我问遍了那个村庄的所有人,还打听了附近所有的村子,可他们不仅不知道您说的这个人的去向,甚至还说,之前的三天也从没有看见过那样的女孩。”

    莫斯提马的手杖里噗地涌出一大团花。但她还是冷静地微笑着,说:“辛苦了,先回去休息吧。”

    猎人转过身去要离开,月光照亮他的背影,借着这一点光亮,莫斯提马看见他背上用白垩石张牙舞爪地写着几个大字:“我的阿芙忒罗德,是你在那里吗?”

    莫斯提马站起来,这一回,她是真的无奈地笑了。

    ——果不其然,她一走到修道院的外面,就看到能天使站在几颗月桂树下,正笑吟吟地等着她。


    她们又向着能天使出生的村子出发,好像什么也没有改变。但莫斯提马学会了这样一个道理:能天使总是会来找到她的——那她就只能更快、更快地替能天使找到一颗心。亚伯拉罕受允以羊代替儿子以撒,作燔祭的牺牲,她莫斯提马还是用死人的肋骨做成的,没道理不能行这番奇迹。

    于是她走到市集上去,买来一只雪白的绵羊,快刀剖出了绵羊的心。

    她将血肉模糊的羊心捧在手里,用开杏花的杖点过三下。接着唤出她原本的金属的心,将羊心按在自己的胸膛上——她自己也是没有一颗真正的心的,正好能做这个试验。绵羊的心脏一触碰到她的胸膛,就像是风里的蒲公英一样被倏忽吸进去了。它从肋骨间咕噜挤进去,安稳地搭在了她的血管上,悄悄发生微妙的变化,变成了一颗真正的,人类的心——那是她本来应该拥有的心——与她宝石做的眼睛,丝绸做的头发相配的,甚至比一般人还要纤细些的心——会在庆典的夜里,面对墓碑叹息。

    就在那一瞬间,整个世界好像都发生了一些微妙的改变——实际上是她本身已经变得完全不同。她从一颗刻面宝石,变成了一枚成熟的浆果。整个世界连带着她自己,都变得鲜活湿润起来。她抬头看向天空,看见一只金翅雀飞过,竟然因此就感动起来;但这感动瞬息就变成了空虚,因为鸟儿扑扇翅膀,隐入林间去了。她所熟知的一切,都开始变得让她难以忍受——她出生时就由主授予了一切的智慧,知道万事万物都有终结之时,知道世界上大部分的愿望,都不会有其结果。她早已接受了这一切,微笑地站在高处让它们发生——可她现在却开始感到不甘心了,这颗心在如此有力地跳动着,往她的身体里泵入全新的、温热的血。在那一瞬间,她学会遗憾了,她开始想问为什么了,她想要哪怕徒劳也挣扎着做些什么了,她想要为着自己的感情,去做些幼稚的、错误的、害人害己的蠢事了。她想起了过去十八年人生里的每一个秋天,她想起旅行中看到的所有穷人、病人、死人,她想起了烛光中看到的皱纹,她想起了能天使会在明年春天死去——实际上,她并不敢仔细去想象。

    她终于想要为她曾失去的东西,她预见到将失去的东西痛哭流涕了——她曾经拥有过的,未来可能拥有的一切,竟然都让她觉得害怕。她平生第一次如此惊惧地想:我是得到了一个多么恐怖的东西?我把一个什么样的怪物放进了自己的胸膛里?

    她不由自主地浑身哆嗦起来,捂住了自己的心口,冒着虚汗,指尖冰冷而且颤抖——人们都说她是神造的,完美的人——但她竟然在害怕这一颗人人生来都有的,她自己的心!

    她想像往日一样唤出这颗心——可一颗真正的心,怎么可能轻易从胸膛中脱离出来?她立刻想要把它剜出来,连刀都忘了要用,就像头一次从沼泽中上来的人,慌乱地想要拔除吸在皮肤上的水蛭。她的指尖戳开了自己的皮肤,破开了筋膜和肌肉,她甚至不管不顾地掰开肋骨间的空隙,骨骼错位,发出恐怖的异响——像这样,她终于摸到那颗血肉做成的,真正的心。她从没有受过这样的疼痛,脸上贴着冷汗和惨白的微笑,但她依旧尽力扯出了那颗跳动着的心脏,好像取出一个寄生的胚胎。

    她伸开四肢,仰面躺在草地上,绵羊的心在地上跳动两下,也就死去了。一切又变得那样冷漠,安全和熟悉。她用因为失血而冰冷、苍白、不听使唤的手指,取回铁和银子做的那团东西,放回胸前的大洞里。

    那天晚上,她带着没有心的绵羊回到能天使身边,能天使似乎没发现任何异样,一如既往愉悦地欢迎她。她们吃了烤全羊,用路边找到的百里香和野胡椒做调料,能天使还剥下绵羊的皮,做成一件带七个口袋的马甲。


    冬小麦覆盖了田野,初雪在翠绿的麦田里落下。她们向南翻过第一座山脉,走到了教皇国的边界,在那里找到一座小村庄,村庄卧在山脚下,簇在一条小溪两旁。小路上走着鸡和鹅,树下拴着山羊。每户人家的屋子边上都有一小块儿土豆地——这是很重要的,小麦不够吃的时候,起码土豆总会是有的。

    能天使说:“我们到啦,这里就是我的老家。”

    能天使走在莫斯提马前面,挺着小小的胸膛走进村庄。村里所有人都走到村中央的小路两旁看她们——这是个很小的村子,很少有外人到访。能天使唱歌似的对着他们打招呼,好像站在溪谷的末端呼唤群山。

    “你——们——好——”

    “你们好,小姑娘们。你们来到我们的村子,是要干什么呢?”

    “我们不是来干什么的,我们是回家来。三百年前,你们村子有没有一户姓艾克西亚(Exusiai)的人家?就是能天使(Powers)的那个艾克西亚——那是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奶奶。”

    莫斯提马在一边微笑着,默默点头以免穿帮:她是知道的,那其实是能天使的爸爸妈妈。

    村里的人都面面相觑,交头接耳起来——三百年前的事,有谁能知道呢?

    就在这时候,村子里最冷静、最机敏、最细心的人站了出来——她有七个孩子,一条狗,三头奶牛,六只鹅,一群鸡,一只乖巧但没什么用了的老山羊,和一个比那头山羊还没用和听话的丈夫——如果她不是这么冷静、机敏和细心,是管不住这么多些个人和动物的。这个最能干的人对大家说:“在村子尽头,小溪上游的地方,那座旧磨坊的门上,不就刻着艾克西亚吗?”

    她这么一说,大家都醒悟了过来:他们的村子边上,确实有这么一座废弃的磨坊——原来这个红头发的女孩是磨坊主的后人。如果她能继承那个旧磨坊,让小水车重新转起来,这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村子里的人就不用跑到隔壁村去磨面粉了。而且她看起来还非常勇敢,非常快乐,能在平安夜聚会上痛饮苹果酒到最后还能唱歌;还背着一支胡桃木枪托的漂亮猎枪,一眼看上去就像是个娇小的好猎人,能坐在松树梢上打中空地上的松鸡——当然她那位蓝头发的朋友也非常漂亮,看着也很有礼貌。

    

    她们就这样被村子接纳了下来。孩子们欢呼着带她们去小溪上游的磨坊。在这座山的南山脚下,即使是冬天,南来风也是湿润温和的。直到春天新芽萌出,橡树和桦树尚未彻底褪绿的旧叶才会落尽,原本就爱顶着枯叶过冬的山毛榉则简直成了常绿的。现在正是树林刚开始稍显稀疏的时候,明亮的光斑落在林间,落叶间钻出些小蝴蝶似的纤细仙客来花。

    走到半路,孩子们就又一窝蜂跑走,到林间去找板栗和榛子了。她们手拉手走过剩下的林间小路,能天使指给莫斯提马看各种黏菌和蕈子,还给她摘了一朵秋雪片莲花。小路尽头就是小溪,和被络石藤裹满的小磨坊。小溪那么清澈,显得水流和波纹好像都是静止的,简直让人以为是由玻璃铸成,斑斓缤纷的落叶静静卧在透明的溪流下,铺满了水底。磨坊呢,则有两间小屋,一间门开向向南边,朝西的那面墙挨着水车,一根转轴伸到屋里,屋里头有转轮和石磨,藏在木头做的倒金字塔型的大漏斗似的东西里,麦子和玉米从上面进去,面粉就从下面出来了;另一间则是住人的小房子,稍大一些,有两个房间,面朝着西边,门上挂着个长满青苔的小木牌,从密密麻麻的藤蔓里伸出来,上面刻着“EXUSIAI”。

    院子里原本长满带刺的野黑莓和小檗,可能天使牵着莫斯提马一走过去,这些荆棘就缩回到了地底下;等能天使摸到刻着“艾克希亚”的小门牌时,外墙和屋顶上交缠着的络石藤也倏忽退回到了墙根。她们推开门一齐走进去,小屋里干干净净,没有一点儿灰尘,床上印着碎花的床单,还有刚洗过的一股樱草花香;小磨坊里的工具也摆得整整齐齐,铁皮水壶里的水还是温热的。

    能天使骄傲地说:“这就是姐姐的魔法——等我拿到了属于我的心,说不定会变得比姐姐还厉害呢。”

    她们放下行李,在屋子里稍微休整。法术照顾不到的屋子外面,小水车已经不转了。落叶和树枝卡住了它的转轮,还有几块木板已经朽坏脱落。能天使想要踩着辐条爬上去修理,水车就因为她的重量咕噜噜转起来,把她摔进水里。莫斯提马去扶她,反而被她拉倒在地上。她们坐在溪水里一齐大笑,笑得莫斯提马的心都噗叽一声跳了出来。这颗心早就很薄,很空了,轻飘飘地浮在水面上,倏忽一下就随水流走了。能天使连忙拉着莫斯提马去追,可莫斯提马没了心,没跑几米路,就像个被拔了电池的机器人一样倒下来,迎面摔在水里——这可不行,这是要呛死的。能天使又费了大力把她翻过来,狠狠拍出她肺里的水——但她又不能丢下莫斯提马不管。最后,她只好拖着比她还高的莫斯提马,盯着那颗在水里打转的心,哼哧哼哧地在岸上追。


    莫斯提马再睁开眼的时候,晚霞已经布满了天空——她眼前是一片不大不小的湖泊,刚好会使人看不清对岸的野鸭——原来这条小溪从山上下来,就在离村庄不远的地方,蓄成这个小湖。能天使拖着她沿着小溪走,直到莫斯提马的两只鞋都莫名其妙地弄掉了,才走到了树林外面的平地上,看见一大片明晃晃的水,那颗心就在湖岸边已经枯萎的芦苇丛里静静漂着,能天使拿柳条一够,就把它捞了上来。

    她把心按在莫斯提马胸膛上,但这颗心什么反应也没有。她只好动手把莫斯提马的衣服解开,研究怎么将心安进去——这下,她看见一个血肉模糊的大洞,并不光滑,也不湿润,像是野兽撕开的狰狞伤痕,连肋骨都因此而错位了。它的边缘有些结痂,显得像是烧焦了似的,往里隐隐可以看到断口光滑、像待连接的管线般的血管,和一团装在塑料袋里的泡沫似的肺。

    ——这个胸口开洞的人竟然一直未死,实在是奇迹。能天使一边感叹,一边试着把铁和银做的心塞进那个洞里。金属一触到伤口,肌肉和筋骨就聚过来,好像在拒绝这颗心。能天使试着用一根手戳着它,嘟嘟,将它往里面推,可她越是想要用力,伤口就收缩得更紧,连带着莫斯提马的整个身体都微微颤抖起来。最后,她不得不像是做胸外按压那样,两手交叠着放在莫斯提马的心上,狠狠往下一按,那颗金属的心“啵”地被吸进了胸腔里——莫斯提马也终于睁开了眼睛。

    能天使毫无芥蒂地看着那个伤口,很是新奇地说:“怪不得你可以随随便便把心掏出来——原来你的胸口上有这样一个大洞!”

    莫斯提马慢悠悠地抬起头,她头很晕,正努力找回自己的笑容:“嗯嗯,也许是我的心很想从里面逃走吧?”

    能天使评价道:“我看不是这个问题。”

    ——但她也不说是什么问题,只是伸手把她的朋友拉起来。她们手拉手看了一会儿湖面,芦苇的残杆在岸边留下黑色长长短短的剪影。靛蓝、深紫和明晃晃的金色正从天上流进毫无波纹的银色湖水里。

    能天使转过头来和她说话:“这里很漂亮吧?”

    莫斯提马点点头:“你的家很美。”

    能天使又转过去看着湖水,鸢尾花似的蓝紫色又从湖里流进她的眼睛:“蕾缪乐(Lemuel)——我的真名叫做蕾缪乐。”

    “和你姐姐的名字很像。”莫斯提马微笑着问,她在心里想:怎么是一个男孩的名字呀?

    “是。”能天使简单地点头,“因为我是姐姐用魔法变出的人,在魔女们看来,我们的魔力是同源的,算做是同一个,因此分享一个真名:拼写大半相同,读音也很相似——这就是我的名字。”

    能天使转过来对她笑,天空中的金色在她眼中燃烧最后一个瞬息,然后落到水下面去,变成暧昧混沌的橙红色,连带着她的瞳孔都不是那么两粒犀利的漆黑了,显出一种粘稠的棕色调:“等我们都有了自己的心,你就用这个名字来呼唤我吧!”

    莫斯提马就说:“好。”


    她们在溪流潺潺的小屋里住下来。也许是因为回到了家乡,能天使不再那么频繁地昏睡了,她每天在屋前屋后忙碌,照料磨坊和小花园。花园里的冬天是这么温和:最冷的月份,土壤也能保持松软,不会封冻,从湖边回来的第二天,能天使就用羊皮马甲换来一些种薯种下,等到莫斯提马生日那天,这些土豆已经冒出了毛茸茸的新芽。她们自己做了生日蛋糕,吹灭蜡烛的时候,莫斯提马在心中暗暗决定,她要陪着能天使在这里活到生命的最后一秒。她胸腔里的东西还是会偶尔乱动,但她已经尝过了一颗真正的心能带来的痛苦,这种微弱的不适在她亲手剜出来了的那种恐怖的剧痛面前显得如此无力。她也不再想着要替能天使找一颗心了——如果能天使真的需要,那她也有她姐姐给她的枪——那把枪是用魔女七年的头发做的,而能天使的枪法很好。

    土豆在地里长着,每天晚饭后,她们都去湖边散步。莫斯提马过生日的那个晚上,能天使拉着她挨家挨户分发葡萄干曲奇:“今天是莫斯提马的生日,祝她生日快乐吧!我的生日也要来了,是在这个月的二十四号,等到那一天,也记得祝我生日快乐呀。”

    就这样,村子里的人都记住了能天使出生在耶稣诞生的晚上。圣诞节很快到来,家家的晚饭桌上都热乎乎地摆满了一年中能拿出来的最好东西,当村子里的人们阖家举杯相庆的时候,他们都各自祝了能天使生日快乐,好像这是一种能带来好运的咒语;而当年轻人们在村中央围着篝火跳舞的时候,他们还齐声欢唱起来:“圣诞节快乐!我们的救主生日快乐!能天使也——生日——快乐!”

    能天使和莫斯提马当然也在人群中间,所有人都是那样愉快和醉醺醺的,没人觉得这说法是什么僭越。莫斯提马牵着能天使跳舞,她个子那么小,手那么热,跳起来步子那么轻快,像一只皮毛光滑的小肉食动物。她们俩看着彼此的眼睛——火光照在能天使金橙色的虹膜和藏在其中的那两粒暧昧的瞳仁上面,让人想起黄昏麦田上的金棕色波纹。

    

    她们俩就像这样过着唱歌似的快乐日子:吃啊,喝啊,唱啊,跳啊,散步,打猎,捡拾蘑菇和野果,在土地里种植作物。整个冬天,村庄里只下了一场雪,雪花还没落地,就在鲜活的树梢间融化了,雪后的天气立刻变得晴朗,莫斯提马早上起来,看到屋檐下的青苔被晨光很快晒干,心里知道春天就要到来——树林下面,冬菟葵已经像金子一样闪着光,最早的那几朵紫罗兰也开出来了,花心处的紫色像是某位先知的瞳仁那样深邃,好像大地的眼睛。

    莫斯提马去照料她们的土豆,能天使则抢在枝条萌芽之前整理屋子边的玫瑰花丛——她三百年前在这里种过玫瑰,这一丛可能是它子女的子女。她搬来梯子,把细长柔韧的枝条一根根梳理整齐,固定到小屋朝南那面的墙上。

    稍微干了一会,能天使就觉得热了,从梯子上轻轻跳下来,甩掉外套,随手擦着额头上的汗:“冬天还没过够,春天就要来了——”汗水碰到玫瑰刺扎出的伤口,痛得她立刻叫起来:“噫!”

    “你的手怎么了?”莫斯提马在她手上看到密密麻麻细小的血洞——能天使的心和手都是很灵巧的,能像弹钢琴似的同时开八把枪,不应该弄成这样。

    “就是玫瑰刺扎的呀。”能天使有些不好意思地把手藏进裤子口袋里,“你别说,还真有点痛,嘶——莫斯提马,你别碰呀。”

    莫斯提马把她的手掰出来仔细察看,摘出断在肉里的花刺:“怎么会这么不小心呢?”

    能天使眨眨眼:“不是我不想小心,但我的眼睛不太看得见啦。”

    莫斯提马好像被什么东西噎住:“停,稍等——为什么会看不见呢?”

    “我把多余出来的爱藏在里面了。”能天使轻描淡写地说,像是小猫用后脚踢着耳朵,“我想要更多时间,所以得拿出些好东西来交换,就像现在这样——我的眼睛是最好的、狙击手的眼睛,能换我活到春天过完。”

    莫斯提马立刻撑开她的眼皮来看,那两点儿瞳孔里面漂着些非常非常细小的金色碎片,像是空气里闪闪发光的灰尘,这些细细的碎片是那么多,以至于改变了瞳仁的颜色。

    “很漂亮吧?这些都是爱——爱是使人盲目的东西,大家不都这么说嘛。”

    能天使吹了声口哨,继续照料她的花园去了。莫斯提马在原地,看着新萌出的玫瑰花芽,感觉到时间在鸟羽一样的嫩叶上流动——明明她已经决心什么都不做了,因为她解决不了这个问题:她不能按着心里的想法去做事,因为她已经知道了心是最可怕的东西;可她聪明的头脑也不愿想这个问题——正因为那是一颗聪明的头脑,它从一诞生就知道有些事情注定是无能为力,因而不愿做出徒劳的尝试。当她用黄金和钻石去安慰那些想要挽留的人、被轻视的人、有所渴望的人、满心遗憾的人和期待着未来的人的时候,她就体会过了——在那些时候,她感觉不到那些情绪,只是微笑着哄他们离开。她看似轻松给出了得体的应答,但那些并不是答案:不是所有疾病都能由金钱治愈;不是每一个被歧视的人都能得到教皇的绶带;不相通的心不会被宝石连接;总有些先天注定的事情无法改变;至于未来,更是谁也说不清楚——所有这些有关生命,爱,尊重和希望的东西,一颗没有心的大脑无论如何也无法给出真正的回答。

    她久久地看着新绿色的嫩芽,一时间不愿离去——如果她有一颗真正的心,就会知道自己正恨这些发芽中的花。


    无论莫斯提马是否愿意,春天还是到来,玫瑰还是发芽开花——能天使种出了她见过最好的玫瑰,叶子油绿明亮,折断枝条的截面都会像花似的放出浓烈的芳香。花朵从整面墙吹下来,每一朵都有九十九枚花瓣,从花心到外围,层层叠叠变换着鹅黄到奶油白的色泽。林下和花园里,轻盈得像风似的银莲花和黄水仙冒出来了;柠檬黄的樱草花也密密麻麻地开出来,叫她们的家里时时充盈着一股柑橘调的芳香。小溪边开满雪亮的毛茛——它们的花瓣是蜡质的,闪着金属光泽。墙角和篱笆下面,也堆着一丛一丛的紫罗兰、雏菊、滨菊、老鹳草和蒲公英花。

    能天使摘下满满一篮子玫瑰去送给村里的每一个人,回来时怀里塞满了干酪、熏肉、蜂蜜和曲奇饼干,帽子上还插着些被精心照料过的郁金香和山茶花。她用手摸着一件一件地清点食物——这时候才能看出她的视力已经很差了:“大家都对我太好啦!这么多东西,到我死都吃不完,到时候就只能你一个人慢慢吃啦。”

    莫斯提马把花瓶里前天插下的一把滨菊扔掉——有些花瓣已经萎蔫了——然后插上能天使带回来的郁金香和山茶花。

    她没有说话。   

    第二天,能天使带着大捧大捧的樱草和玫瑰到集市上去,莫斯提马走进磨面粉的那个屋子里寻找铲子——土豆已经可以挖了。墙上整整齐齐地挂着铲子,镐子,耙子,篮子和开杏花的手杖,正中间却是那把闪着银光的,胡桃木枪托的枪。

    水车在屋外转着,不断变幻着的一个阳光斑正打在光润的胡桃木枪托上。

    她不由自主地走过去——土豆已经被她忘了。她头一次这么仔细地看能天使的枪:它有着纤细美丽的流畅外形,所有金属件都是银色的,雕着百里香和蒲公英花。她感觉到自己那颗银色的心正在躯体深处和它遥遥呼应,散发着冰冷的凉气,让她的胃都绞痛起来。就像雀鸟在雪地里因为寒冷而不断跳着,换腿站着,她的四肢也被这股凉意驱动起来。她快步回到房间,从箱底翻出离开大教堂时穿的那身礼服——一个手指一个手指仔细戴上手套时,她的心里响起一个冷静又坚决的声音:能天使是不会死的,因为我要立刻去帮她狩猎一颗心。


    她把枪拿在右手,紧紧贴着身侧,走森林里的小路离开了村庄。她穿着高跟鞋翻过山丘,穿过山背面的两座村子,直到太阳落下时,才停在去镇子上的大路边上。山北面的春天来得那么晚,背阴处有些积雪还没有融化,路上的土还冻着,没有一个行人。她挑选一颗松树爬上去,藏在枝叶之间,对着大路瞄准。

    树枝很细,待在上面并不舒服,她却觉得很轻松——握着枪等待在高处,她的头脑前所未有地清晰,心也前所未有地安静,她的手指轻轻搭在扳机上,好像找回了一节缺失多年的指骨。她用比之前的任何一天都冰冷明亮的蓝眼睛看看夜空,能看到月亮上干涸的海。

    月亮走过六分之一的夜空,她等到自己的第一个猎物:一个形色匆匆的农夫。她用枪口去找他的心,却发现在他的胸口紧紧抱着一个幼儿——这是一个父亲,带着生高烧的女儿去镇上找医生。女孩柔软的鬈发挡住了他的心脏,让莫斯提马无法瞄准。

    莫斯提马握着枪,继续等待,月亮又走过五分之一的夜空,这路上来了第二个行人:一个游荡着的中年女人。她衣衫褴褛,头发因为油污结成一缕一缕。莫斯提马又用枪口去找她的心,但她的怀里抱着竖琴,琴头上装饰着一朵鲜玫瑰——这是一位流浪的诗人,花朵恰好挡住了她的心。

    莫斯提马依旧耐心捧着枪等待。月亮又走过四分之一的夜空,已经快要坠到地平线下,路上终于来了第三个行人:一个慢悠悠踱步着的老人。莫斯提马再一次扣住扳机,老人走得得那么慢,她瞄得比前两次都要准,这一次,她的子弹和那颗心之间似乎毫无遮拦。可就当她要扣下扳机时,从老人心口的布兜里,竟然钻出一颗毛绒绒的小猫的脑袋。

    她自己的心重重地收缩了一下,默默地放下了枪。

    老人走远了,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来。路上的行人一群一群地走来。她也从树上下来。人们用惊讶的目光打量这个穿着华服,手持猎枪的人。但莫斯提马只是自顾自走在人群中央,有种难以言说的神秘力量让她心里明白:她已经永远没机会再开枪了。

    她踢掉高跟鞋翻过山丘,回到村里时,太阳已经朗照在溪流上。村里最能干的人在林地与草地的交界处放牧,她的奶牛在草地上吃草,鸡翻找着小虫,鹅在小溪中饮水,她那唯唯诺诺的丈夫在一边无比安静地帮忙照看着这些动物,好像他天生是她的一道影子——而她那只干瘪的老山羊膝下,居然卧着一只羊羔。  

    女人热情地招呼莫斯提马看这只羊羔,她告诉莫斯提马,能天使生日那天,曾带着莫斯提马到她家来发葡萄干曲奇,她们一走,那山羊竟然就生下了这只小羊。

    莫斯提马把小羊从开着金色水仙花的地上抱起来。隔着一层柔软温热的薄薄血肉,她的手感觉到它跳动着的心。

    她问这个能干的女人:“我能向您买下这只羊吗?”

    女人愉快地点头接受了这桩交易:“你们是该养些自己的牲畜啦!这才算是一个像样的家。”

    莫斯提马抱着羊,背着枪回到她们的树林。林中晨雾久久不散,空气中的细小水珠在叶间漏下的阳光中闪出七彩光芒。林下开满野草莓花,已经结出几个宝石似的红色莓果。她在堪堪能看见玫瑰花墙的地方放下小羊,小羊猫儿似的绕在她的腿边上。

    “嘘。”她说。把小羊按倒在地上,翻过它的身子,叫它露出柔软的肚皮。小羊发出不太舒服的咩咩叫,但还是勾着四个小蹄子躺在地上。透过白色柔软的胸脯,莫斯提马简直能看见它鼓动着的小小的心。

    她把那支美丽的枪解下来,瞄准小山羊温热的胸口。

    “——莫斯提马,是你在那里吗?”

    可就在这时候,远处传来能天使轻快的声音——她支着莫斯提马那支开巴旦杏的杖走来,一路落下无数粉白色的杏花,花朵在深色湿润的落叶上面留下明亮的轨迹,好像摩西分开红海。能天使带着自己编的花冠,用近乎全盲的金色眼睛往这边看过来:

    “莫斯提马,你看到过我的枪在哪里吗?”

    莫斯提马已经扔下了枪,把它踢进落叶堆里,她捞起小羊,主动迎到能天使面前,微笑着抢白——虽然能天使已经不太能看得见:“我给家里买了一只羊。”

    能天使伸出手来接过羊羔,摸着它的耳朵和皮毛,伸出手指去检查它的牙齿。

    “一只小母山羊!我们家里正缺这样一只动物,莫斯提马,你是怎么想到的?你可真是天才!”

    莫斯提马并不回答,只是说:“给它取个名字吧。”

    “那我就叫它阿芙忒罗德了,莫斯提马,你没意见吧?我要在院子里给它搭一个小房子。阿芙忒罗德,和我走吧!”

    能天使把小羊放到地下,小羊咩咩叫着,像个蹦蹦跳跳的小狗似的和她走了。

    莫斯提马看着能天使和小羊的背影,蹲在来从落叶中挖出枪,清理干净上面沾着的泥炭和碎屑,想起自己曾经早就下过决心,要站在一边看着,让一切顺其自然发生。她长长地深吸一口气,跟着她们回到院子,独自钻进小磨坊,把枪挂回墙上。粼粼的水光再一次落在枪上,她提醒自己:不可再越界——这是能天使的枪,而那是能天使的命运,是她自己该去找到的、她自己的心。

    这么想着,她收回了手,突然感到一阵奇怪的湿润。

    ——她胸口那个早已干涸的大洞,竟渗出了血来。


    能天使把小羊养在花园里。玫瑰开得一天比一天旺盛,小羊一天天长大。金色的黄水仙回到了地里,白色的红口水仙又来到地上——等到所有的水仙花都凋谢的时候,春天也就将要过去。能天使的眼睛里面填满金灿灿的爱,透不进一点光和影子,好像变成两颗嵌在眼眶里的黄金球。莫斯提马收了土豆,每天做成炖菜和焗菜——能天使用玫瑰花换来的熏肉还没有吃完。她们还是每天醒来,唱歌,吃饭,坐在太阳里,料理蔬菜和土壤,去湖边散步——直到春天的最后一个夜晚,能天使走到莫斯提马的床边把她叫醒。月光从薄薄的棉布窗帘外透进来,将窗帘上的印花映在地上,好像从熟睡的牧羊人手里洒下一把散落的花。

    “我姐姐来梦里找我了,她告诉我,天亮之前,如果再找不到一颗心,我就会死去。”能天使像座燃烧着的大理石像那样雕在床尾,眼睛里映着月亮的银辉,穿着菲尼克斯织的钩花毛衣,“我要出去,开枪杀见到的第一个人,夺走他的心。”

    莫斯提马有些担忧:“在这附近吗?在这里杀了人,就没办法继续生活下去了。”

    “没关系——如果我找到一颗心,你就能回家了吧?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带上阿芙忒罗德——等到今年我过生日的时候,我们就可以用它的奶做奶酪了。”

    能天使伸手把她从床上拉起来,那支枪在她手里发出熠熠银辉。莫斯提马有些没站稳,呼吸无意识地急促起来:“那我去收拾行李。”

    能天使却对她摇了摇头:“回来再说吧!我没有时间了。”

    她们俩手拉手飞奔出屋子,阿芙忒罗德被拴在栏杆上,莫斯提马只来得及听见它的半声“咩”,就被能天使扯进树林里,她没来得及穿鞋,脚踩着厚厚湿润的落叶和叶子下面长出来的雪白的蕈子。莫斯提马从不知道能天使有这样的力气,让她除了拼了命跟着什么也做不到——简直她才像是瞎了眼睛的那个。她们的树林已经长得葳蕤茂密,只有小溪上面能看到一线月光,溪水像是银练一样放着光辉,照出一棵棵橡树、桦树、栗树和榉树沉默的影子,一只林鸮在树枝间无声疾飞,始终把翅膀悬在她们的头顶上。

    她们沿着小溪一路跑向下游,一头冲进湖岸边的空地。黎明前的天空黑得吓人,金星亮得能扎人眼睛,一轮满月斜落在西边天,明亮清晰,硕大无朋,在湖面上拖出最后一线贯穿的银色倒影。

    能天使喘着气,贴着莫斯提马的耳朵轻声发问:“这附近有人吗?”

    她因为奔跑而呼出的气息都是冰冷的。

    莫斯提马正看着四周——她们本可以去到村里,随便撬开一扇门,在睡梦中开枪夺走某人的心脏。但是能天使拉着她来了无人的湖畔,这里没有人,村子睡在小溪的上方。东边远远传来晨鸟错杂的啼鸣。她看着湖对岸微微发亮的天际线,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开的口:“有。你和我来。”  


    她握着枪口,能天使牵着枪托,一前一后走到湖边,莫斯提马也贴着耳朵轻声和能天使说:“你还记得湖边那棵大橡树吗?树底下有一个人正靠着休息。”

    能天使偏着头稍稍感受了一会湿润的水汽,藉此找到湖面的方向,然后转过身,对着树根不偏不倚地举起枪——正指着她面前的莫斯提马:“是这个方向吗?”

    “枪口再向上五公分。”

    “这个人有这么高?”

    莫斯提马低头微笑,看见能天使的枪几乎要抵在她的心口:“这个人就是这么高。”

    能天使原本也低头拨弄着枪上的金属件,突然抬起头来,像是她们第一次见面那样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还是有些不敢确定。这样吧,我只见过你的心,知道它长在哪里。你稍微向前走几步,把你的心和他的心对齐,然后出声告诉我,我就向那个方向瞄准;等我准备好了,再打声招呼让你走开——我很清楚你的心在什么地方,一定能够击中。”

    她这话说得那么自然,那么轻快——她应该是一点儿也看不见了,但说话的时候还能找到莫斯提马的脸。

    莫斯提马从她脸上看到无懈可击的轻松微笑,好像在湖水里看到自己的倒影。她闭着眼睛往后随意退了几步,张开双手,安静地说:“向这里瞄准吧——我的心就在这里。”

    能天使立刻对她挥了挥手,她的虹膜中间已经完全看不见瞳孔,像是两片贴在那里的金箔一样闪亮又冰凉,好像高飞中的鸟儿的眼睛,覆着一层透明的瞬膜。她对着莫斯提马的方向慢慢地举起枪——枪管是那样深邃,枪口像是一粒小小的黑夜,好像能天使曾经那两粒漆黑闪亮的瞳仁被取下来贴在枪管的出口上。

    莫斯提马没有动。她逼着自己睁大眼,看着那一粒稳稳钉在空中的小黑点。风从新生的芦苇间钻出来,吹着她们两个人的头发。空气一层一层叠下来,重重地压在猎枪银闪闪的扳机上。

    ——突然,能天使对她笑了,双手顺势一抬,将枪向背后抛进了湖里,好像新娘背对着人群抛出捧花。莫斯提马只来得及看见一团飞掠的影子,甚至有一瞬间以为是一只野鸭被枪声惊起到湖中——但其实并没有枪声。那把枪一碰到湖水,就变成一些纤细的银色游丝,随水漂走了。

    在心脏叮叮嗡嗡的杂响中,她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蕾缪乐——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能天使背着闪闪发亮的湖泊,头一次在莫斯提马面前叹息:“莫斯提马——你根本不敢有一颗真正的心,也不愿相信我会接受你的心,就算我把你打成筛子,又有什么用呢?”

    她向着她的朋友走来,好像一块火中的红蜡一样一边融化,一边燃烧。辉煌明亮的湖面披在她身后,光芒汇聚,像逆行的红海。莫斯提马也向她跑过去,湖岸湿润的草地打湿了她光裸的脚踝。那些浆果一样红的火焰就浮在湿润的草叶上。

    她在火中呼喊能天使的名字,可苇间风吹拂的草地已经看不出任何有人站过的痕迹。她看着火焰,云,逐渐亮起的天空和映着明明暗暗天空的镜面样的湖水,苇莺发出第一声啼叫,四周空无一人。

    她胸腔里那团金属做成的东西,竟然像真正的心那样异常痛苦地颤栗起来,这种带着死亡气息的感觉从她肋骨的后面传到腰腹,传到双眼和脑仁,传到膝盖和脚后跟,让她干呕着跪到火焰里,吐出融化的蓝宝石般透明的艳丽黏液。她那颗假的,空空的,总是作响的心,竟然像是血肉做成的心一样疼痛起来——它早就被撑得很薄,变得像一只吹起来的铝箔气球那样软了。这颗心承受不住生气,也装不了太多高兴,现在它怎么能受了这种感情呢?

    ——它对半裂开了,像两片枯萎的虞美人花瓣一样从她的胸腔里飘落出来。一触到火焰,就被熊熊点燃。它们烧得那么旺,火焰窜得那么高,比地平线上正升起的太阳还明亮——从那火焰中,竟跳出一对手拉着手的,纯金做成的心,那两颗心在空气中齐声发出一阵百灵鸟似的啼鸣,就各自飞进了莫斯提马和能天使两个人的胸膛里。


    ——后来,那个村子里的人都说,那天的朝霞比他们此前见过任何一天的都要红,都要明亮;大清早,磨坊主的后人和她的朋友就从湖边回来,戴着花冠,手拉手走在村里的小路上,比之前的每一天都年轻,都轻快漂亮——若是那位如今该很老、很老、很老的教皇还没有死去,她们应该还像唱歌儿似的生活在樱草花开的小溪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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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观看完后产生了这个草是什么草 那个草是什么草 不是说是这个花吗怎么变成那个花了 这个花好像不是你说的这个样子的啊等等疑问

那么这里是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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