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战舰电池号

新视野号探测器于2015年7月15日深夜离开冥王星时拍下了星球背影的照片:阳光穿透矮行星大气层中的蓝色雾霾。
时至今日,探测器仍在向更远的宇宙空间飞行。通往未来的旅途将跨过荒谬,哪怕尚不知何处是终点。

【APH】[露普]A Space Odyssey

1、

    “那家伙曾经想在2001年建成通过量子化实现迁跃的超空间飞船。由苏丨联承建百分之五十,剩下的由中丨国和民丨主德丨国分摊。”  

    “野心勃勃,只可惜我们现在也没造出来。”虽然对方并不像是想要展开对话,我仍然忍不住评价道,“倒不如说这个方向早在六十年前就被放弃了——我们用的并不是那种技术。”  

    “的确如此。”他哼笑一声,“而且——”他把手上古怪的纸质书搁在一边,那本书看起来有近一百年那么老,似乎是没有封面的,本该是第一张内页的部分印刷着“2001”和“致敬阿瑟·克拉克《太空漫游》系列”,我只瞟了一眼,没太看清。用电子屏幕模拟书页质感的技术在七十年前已经发展得登峰造极地完美,真不知道他从哪里弄来这玩意。他稍微坐正了一些,仿佛接下来要说的是什么较为正式的问题了:“你知道苏丨联是什么时候解体的吗?” 

    老实说,我不知道,我在学校时历史烂得一塌糊涂,但既然他这么问了,那么一定是2001之前的某个时候:“1999?” 

    他又笑了一下:“是1991。”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笑容给我一种仿佛正在提起旧友童年做过的傻事的错觉。我情不自禁咀嚼了这个微笑里嘲讽与怀念……呃,还有悲伤?——的比重,直到这时我才想起来问他:“'那家伙'指谁?”  

     “这本小说的作者,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俄丨国人。”他轻轻拍了拍书本,眯起眼睛——本该让人觉得非常奇异,但现在是2101,崭新的二十二世纪——他的眼睛是红色的,“或者说,另外一个北极笨蛋。” 

     我本来还想再问一句,可惜咖啡机发出了被卡住的哀鸣,于是我向他点点头,结束了这段干瘪的陌生人之间的对话——同我对话的是代班的舰长(原来同我搭档的舰长在一次出舱维修中忘记将过渡舱抽至真空,被狠狠吸出了舱外,已经就近送去木卫二躺着疗养了),基尔伯特·贝什米特,军衔拜至少将,自称在军部有多年指挥太空舰的经验,虽说宇宙航行曾经的确一概被划入军事范围,但那也只是上个世纪的事。我们这架民用的、再普通不过的地球到冥王星的柏林航天货运飞船为何能得此殊荣?而且听说少将先生甚至是主动请缨——要我说这大概就相当于战机飞行员主动要求下乡推独轮车运煤。(我们的货物保管员向贝什米特先生请教过这一问题,得到的回答是:因为“西边”只让本大爷干这个。这让我们有些惶恐,“西边”是什么组织的代号吗?难道军队中出现了什么集团正进行如此残酷的互相打压?还是说一百多年后我们的德丨国居然要再次分裂成东西两半?)

    不管怎么说,这就是我与新任同事的第一次对话。年轻有为——虽然外表无论说是三十五岁还是二十五岁甚至二十岁都说得通,但我看到过他玩当下最流行的青少年社交网站(他的博客上晒着他的宠物小黄鸟),推测他不超过三十岁——却不得不做如此平庸的工作,给我们这艘最大速度慢到不超过十分之一光速,规模小到不能通过自转离心力模拟重力而是得使用磁性材料的小破飞船当舰长。在遭遇如此不测之后他竟然仍能终日悠闲地上网,读书,眺望群星,甚至能时不时发出那种爽朗而聒噪的笑声,我对这英俊而乐观的年轻人不免生出了一些敬佩,怀着这种哀怜的心情,我找准方向重重敲打了咖啡机,满意地看着它恢复正常继续工作。

 

2、

    “你们当中有谁读过汤姆·戈德温的《冷酷的平衡》?”我们的新舰长坐在主控制台前,舰载人员的制服是军服设计,他把双腿交叠在一起时,长靴的线条竟然意外地优美。他敲打着控制台,等着我们的回复,很古怪,这个活泼的年轻男人在工作事宜上充满军队式的严苛。我们四人鸦雀无声——虽然各自有着看似充满技术含量的职位名称,但我们实际上只是清洁工,修理工,司炉员和货物保管员而已,几乎都没什么阅读量。他等了一会,红眼睛里透露出了一种孩子气的失望,他咳了两声缓解尴尬,然后振作精神告诉我们:“对不起,女士先生们,我们的飞船油耗异常,可能无法在冥王星顺利着陆。”

    这话使我脑中一阵警铃大作——油料,航行,异常——这,这可不正是环球日报的边角栏喜欢刊登的那种航行事故当中最常见的类型!居然降临到了我这一艘再普通不过的飞船上,我认认真真品读了这句话,确定了这是我将有可能惨死太空的预兆。我心中悲凉地看着舰长那漂亮的红眼睛,看着他以一种军官特有的威严扫视着我们的脸,仿佛我们马上就要在战场上殒命。说真的,我本来可以在地面上从事些更加体面的工作!只是因为我那迂腐的父母,坚定地按照他们认为的那样强迫我——一定要从事太空有关的职业,你才能算是一个完整的人——现在他们的孩子就要死在这宇宙里,这除了按照物理规律一成不变地运行,毫无秘密,毫无浪漫可言,毫不奇幻和优美的宇宙!

    我专注而沉痛地想着,几乎错过了舰长对于当下情况的解释说明——无非是什么飞船超重导致起飞加速以及摆脱引力场的油耗过量之类,用物理学可以简单解释的,枯燥又平庸的问题,加上一些我听不懂的名词和舰长量化计算得到的一些数字。我此刻只能想到地球上千变万化的自然风景和人类社会的有趣现象,想到儿时常去的格莱德查尼克公园里,阳光可能正漶漫地洒在阒静的林间,我就几乎要落下泪来!

     “这可能是太空谋杀案!”伴随着舰长一声笃定的大喊——他有时候真的有些吵闹——我浑身震颤着从人生哀思中醒来……什么?凶杀案?我的脑子有些转不过来,贝什米特先生的思维方式仿佛有些上世纪初热血少年漫画的风格,我实在是有些是无法适应。

    “运输对象确备员(我们的仓库管理员),我们的货物是否超出份额?”少将敲着桌面问道,他那严肃而专注的表情和军旅气质或许能得到不少女孩的倾心,但我只觉得这一切十分荒诞。得到十分肯定的否决之后,他又询问了“舰艇状态调控员”,也就是我,一个修理工(不知道这位贝什米特先生怎能把那些可笑的称呼如此认真地说出口),船上是否有额外的设备——当然没有。

    然后他站起来,整理了衣装下摆和领口,郑重其事地宣布:“那么如本大爷所料,这是一起有预谋的凶杀案件。”他在我们面前踱起步来,脸上的表情严肃中透着一丝古怪的兴奋,扬了扬手中一张写满张牙舞爪的字符的草稿纸,“根据本大爷的计算,飞船额外增加的负重正好接近某位成年男子的体重,这就是说,我们的飞船上有位偷渡者。”

    我的两位女同事恰如其分地尖叫了起了——见鬼的偷渡者,系内低速航空几乎不要钱,谁会付不起到冥王星的舰费?难道我们居然遇上了通过自身重量干扰航行来造成恐丨怖丨事丨件的自杀式丨恐丨怖丨分丨子?

    “既然是案件,就应该以正规的方式彻查。”他皱起眉头,推了推不存在的眼镜,假装自己是什么上上个世纪推理小说里喜欢写的那种侦探,“——那么第一步,就是犯人是谁(whodo it)。”他再次坐下,抬头看着我们,严肃中依然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仿佛对这老土的侦探游戏乐在其中,“嗯,这个问题本大爷心中已经大致明了。”

    他为何会明了?我——突然,我茅塞顿开,这起“意外”一定是冲着眼前这个男人而来!他有值得被这么对待的政丨治地位,他说的某些话里也有预示。这是针对他的阴谋,将他骗到这艘船上并设计害死,简直是完美的计划!我们被卷入了政丨治漩涡,我们这艘旧船和上面的这批廉价的瑞典产家具,还有我们四个普通劳动者都将成为政丨治丨斗争的牺牲品……

    “接下来就是作案手段(how do it)……说实在的,本大爷也不清楚……”他当然不清楚,因为我们这艘微不足道的小船无论何时侵入都易如反掌,根本无从推断……只是想到我们船上竟然有一个活生生的男人潜伏着,实在让人头皮发麻,无论他打算同我们一道静静饿死在永远无法到达目的地的飞船上,还是早些现身,把我们一枪一个地带走,都叫人不寒而栗……

    “最后是作案动机(why do it)。这个本大爷十分笃定。”他把两手十指搅在一起,并把下巴搁在上面。抬起眼睛透过素色的睫毛望着我们。我咽了口唾沫,等着他向我们解释其中复杂的权利斗争,好让我们这些无辜羔羊起码死个明明白白。果真,他略带歉意,稍有苦恼地开口了——

  
     “情杀。(Leidenschaft)”

3、

    我好像听到了我某个同事昏倒的声音。这太过了,简直可以借用去年获得都柏林文学奖的那本我忘了名字的小说的颁奖词来形容,“饱含旧宇宙情怀的超后现代魔幻现实主义”。我觉得自己心神不定,甚至开始在脑中默念我母亲每日晚祷时的句子——只有这一句我还能完整地记得——“我们人类的一切美好都帮助我们触摸群星,然而那些苦痛的,那些已被遗忘的,那些业已失败的,就让他们在时空的无比浩淼中被涤净治愈罢。”——她是星学会的教徒,我本来对任何宗丨教都不屑一顾,对这些祷词的内容也毫不认同,不过此刻这个我唯一还记得的句子的确让我内心平静了少许。可是贝什米特先生仿佛并不认为自己说出了什么骇世惊俗的话,也并不认为自己刚刚宣判了这一船人(包括他自己在内)的古怪的死刑。他仿佛是自认为打点完了一切,十分自然地将桌上的物件整理到一个十分德意志的整洁水平,打算走出控制室。 

    我瞪着他开门,身边的两位同事——第三位已经晕倒——仿佛还震惊于那个与“受难”(leiden)语出同源,字面含义指向激情与热爱的词语 。我颤抖着叫住了他:“没有任何办法……先生……能避免这一结局吗?”我强忍悲痛,“假如没理解错的话,'无法正常着陆',就是在宇宙中漂流致死的意思?”

    “理论上是这样。” 他歪了歪头,有些理所当然地问道,“我们没有备用的燃料吗?——航行法则不是规定要有来着?”

    我一时间悲从中来,但也说不出悲在何处,只好凄凄切切地回答:“上个月tma20和gte14矿场都被小行星攻击了,氘油价格涨得厉害。”

    “万恶的资本主义。”——等等,他是不是说了什么历史名词?“本大爷回去就提议有关部丨门严查任何会带来航行隐患的行为。”——不,虽然说人人都有上丨访提案的权利不错,但他为什么说这话时理所当然地像是在说“回去就让我弟弟煎个松饼”?

    “那……现在是真的毫无办法?”我全身发冷,胃隐隐作痛,已经分不清是我哪个同事在说话了。

    “有啊。”基尔伯特·贝什米特先生仿佛觉得这个问题有些奇怪,他看着我们,露出了一个有几分恶魔意思的微笑,挠了挠银色的头发,“把制暖器温度调低几度,省点油就行……啊……还是说你们喜欢关掉局域网?”

4、

      我哆嗦着穿上外祖母为我亲手准备的皮大衣,她曾经说,哦,孩子,要是你有个爱把冷气开得特别大的同事怎么办?——我那时在心中反驳说太空温度接近绝对零度,我们只有制热设备,但还是收下了这件衣服——现在想来大概是命运对我的眷顾吧。

    但是那个怪人——抱歉,我知道给他人贴标签不好,但我就是不能摆脱这一认知——贝什米特先生似乎并不在意寒冷。现在他正坐在前厅里,穿着原来那一套衣服,弹钢琴。是的,弹钢琴。按照星际法,为了防止太空孤独症、星盲病之类的一系列病症,远星系航空的飞船会配有一系列抚慰心理的设施,落到我们这艘小船上,这台不会比后货仓里的一张沙发更贵的立式钢琴就是全部的安慰了,虽然也从没人碰过就是。偷渡犯的言论仍使我稍有顾虑,但是我已经脑子乱得无暇顾及——每一个舱室的构造都如此简单,他能躲在哪呢?难道是粘附在这艘光滑的,以二十分之一光速航行于外太空中的货船外壳上吗,真是玩笑。

    我走进前厅里想泡杯热茶。一个女同事已经站在那里了,她鼻子发红,不知是冻的还是哭的,颤颤巍巍地告诉我,我几乎完全错过了巴赫的第二号勃兰登堡协奏曲(单钢琴改编版,她抽泣着说),“这只协奏曲的第一乐章曾作为人类音乐的代表之一被刻录在一张唱片上,随着‘旅行者2号’一同飞向外太阳系”,她近乎是悲恸地和我说着,压抑着声音以免打扰那位银发的大音乐家的演奏。你还有这种爱好?我问她,从架子上拿出自己的马克杯,怎么没见你弹过?她泪眼婆娑地翻了个白眼:我不会弹,等我想学的时候,我的父母已经无法用桦树条战胜我了。

    我不置可否地别开脸,望向房间的另一边。贝什米特先生弹钢琴时动作不多,不像我见过的一些音乐家那样会随着乐曲摆动身体,他背挺得很直,下颔和脖颈之间保持着一个优美而锋利的弧度,那身制服在他身上穿出了白西装的效果。可惜我此时脑子太乱,无心欣赏。我把果酱加到茶里,喝了一口打算让自己暖和起来。与此同时,钢琴家那边也停顿了一瞬,似乎是换了曲子。

    先是和弦。连续八响,低沉且灰暗。就像是晚钟,我吞咽着茶水,这样在心中评价。我身边的同事几乎哭得背过气去,她语速极快地说着:是拉赫玛尼诺夫的第c小调二钢琴协奏曲二十一世纪曾经妇孺皆知而如今几近失传哦天哪(她在这里说了近十句mein Gott)为什么为什么没有一把提琴与他协奏为什么没有簧管呢(十句Warum)……我给她递了一张纸巾,于是她安静地哭起来。

    “俄罗斯人的音乐,”我伴着抽噎和钢琴声感受着果酱在热茶里的融化,周遭气氛十分安静,满分,倒是演奏者本人居然在演奏过程中说话了。我不知道这是否合适,也无法加以评价,但就凭他手指做着如同章鱼触手搅动一般复杂而高速的运动却能如此口吻淡然地叙述,我对他敬佩得五体投地。贝什米特先生若有所思,语调里带着一丝不可察觉的甜蜜,略带沙哑的嗓音似乎与舷窗外的星辰一同震颤着,“总像是把你整个人揉碎,揉到冰水里,再用果酱和棉花修补起来。”    

      “——说起来,你在这条船上工作也有几年了吧,有没有下去冥王星看过雪?”他弹出一小段温和的音阶,我摇摇头。“那太可惜了,”他敲了一个重音,“那里的氨氮雪花是紫色的,你们这些年轻人应该会喜欢。”他话音一落,手上乐曲也变得轻快一些。我完全不通乐理,不能对他之前那番肺腑之言作出评价,至于他叫我“年轻人”,我更是无法理解。我看着他坐在那,通身洁白得像是月光下的大理石雕。前厅的舷窗呈现半弧形,为了增大向外可观测到的面积还是做了少许设计,透过它可看见的那一大片星空——一向在我看来同背景贴图没什么两样——但此刻似乎摆脱了黑色幕布与枯燥的光点的身份,焕发出美丽的光彩。在这片黑暗,寂静而虚无的海中漂浮着,被这无数遥远、冰凉而尖锐的星辰恍若远道而来的箭雨一般钉住的这个素白的男人,同他那回响于星辰之间的、由一架钢琴单独奏出的协奏曲的残章一道……使我感到……使我感到孤独了。

      我将杯中剩余的热茶一饮而尽,把茶杯放在一边。然而这时,我突然看见,就在这以二十分之一光速飞行着的飞船正前方,在这绝对绝对不可能有人类能暴露在其中一秒之后还继续存活的太空环境里,更准确地说,在我们的前厅玻璃舷窗外表面的正中间——

      ——漂浮着一个人影。

5、

    我又听见了有人昏倒的声音。我目瞪口呆地看着舷窗外的——姑且称之为男人吧?他的确是人形,足有六英尺高,眼睛大概是紫色?头发呈现出一种浅淡的铂金,身上穿着长款的大衣,且好好围着一条米色的长围巾。此刻我大脑中繁杂而纷飞的思绪滚动得甚至比当年作毕业演讲当着全校的面把演讲稿掉到地上时还快,不,快出十倍还要不止——这个男人难道就这样挂在我们的飞船外壁上就像是一团风滚草挂住骆驼的皮毛?他是人类吗?不,肯定不是,难道联合国所声称的一直没有发现外星生物的说法只是骗局吗?但问题是,在星际尺度上也存在着这种水平的趋同演化?还是说眼前这个男人是什么外星物种为了接近人类做出的变形状态?各种阴谋论充斥了我那一直自知没有什么想象力的脑海,就在我怀疑太空中并不存在真空,极端温度和射线,一切只是当权者为了垄断资本或是防止我们像空心莲子草一样在宇宙中过度繁衍而编织的谎言的时候——

    基尔伯特·贝什米特站了起来。在此之前,舱外的那个男人一直保持着安静的,凝视着他的神态,但此时,他笑了一下,并拍了拍玻璃,像是在……打招呼?贝什米特先生向我们介绍到:“那是伊万。”我的胃又一阵绞痛,好吧,伊万。

    他向它走了过去。我已经反应不过来正在发生什么。只觉得半弧形的玻璃——星空正无限延伸开来,舱室内无限地变暗,似乎一切光亮只来自于那些苍蓝色的星辰。我看见星星做着波纹状的运动,仿佛幽暗的宇宙正充满着透明波动着的液体,我们这一扇舷窗正像海洋馆的水族箱,那个人形生物正像是什么大型海洋生物似的漂浮其中。而我们的贝什米特先生,就像是去水族馆的孩子会做的那样,正缓慢地,有些神圣地,似乎打算伸出手,隔着玻璃去触碰它。

    那个“偷渡者”,我看见它眨了紫色的眼睛,他也慢慢地移动着,围巾和大衣的下摆在真空中温柔漂浮,看来宇宙环境还是让他有些困扰,他有些吃力地移动着自己,伸出手掌,似乎希望与贝什米特十指相触。我产生了古怪的幻觉,仿佛这两个人触碰到彼此的时候,我们这艘小船就要像我曾经在某部老电影中看到的那样,从那一点爆炸开来,在这无尽的宇宙中放出微弱的蓝紫色闪光。有什么过于沉重和苍凉的东西击中了我,我被无限的推开,在极其遥远的地方看着这二人伸出手希望触碰彼此的身影,那样的身影仿佛缠绕着洪水与时光,橡子一样的苦难与诗歌在我脑中嗡嗡作响——然而在无尽的,圆弧的星空之中,一切都洁白,透明,渺小得像冰水面下的微尘。

    没有声音。他们触及到了彼此,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连那些喧嚣的星辰都成为一杯莫吉托里面冰凉的气泡,多加苏打。明明那每一颗恒星都是巨大的炽烈的火球,如同我们这样的生灵甚至无需靠近就会像烤香肠上的胡椒粉一样被“滋”地一声烧却殆尽,然而此刻它们却散发着这样的充满欺骗性的薄荷绿和透明色的光亮,把这幽暗深邃的时空都编织成一个透过铃铛声和歌声以及结冰的窗子看见的,白雪覆盖的圣诞节清晨。我看着沐浴在冷色星芒里那两个身影,一切世俗,常理,甚至有关今天晚饭的人生哲思都被撕碎,我只是这样想着:若在这星辰之中,这二人身上真的有什么幽深的时光与苦难——

——也一定早已被涤荡净尽了吧。

6、

    我战战兢兢地看着过渡舱关闭的门。就在五分钟前,基尔伯特·贝什米特先生,指着窗外对我说:“他要进来。”——“他”指伊万。我已经没法提出质疑和反对意见了,那杯热茶估计冷在了我的胃里,我只想蜷在被子里惨叫。然而有什么可怕的力量驱使着我,我感到震撼和恐惧,你大概会知道的,就是那种面对着比自己宏大或是古老得多的东西时会有的那种苍凉和迷惘,比如面对着沉默的、闪光的冰山,巨大的、枝干虬结的老橡树,或是一把五百年前就生锈了的燧发枪(也有可能是你的货船的偷渡者和代理舰长)的时候。现在那个男人——按贝什米特先生的说法,是伊万·布拉金斯基——正站在过渡舱里,等着那里面从真空恢复到与舱内气压一致,就会走出来。他会不会爆炸?我在心里想,不不不,不对假如他在真空气里保持这样完整的形态,那大概他会在一百零一千帕的标准大气压下被压成纸片?

    我看着指示灯,做好了看见任何可怕画面的准备按下开门按钮,然而随着沉重的合金滚轮门向两侧滑开,站在里面的是一个完整的,伊万·布拉金斯基。我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因为过于超自然的现象感到一阵头痛,已经说不出是这一切到地是哪里不可思议了。那个男人甚至和我们的舰长握了手,向久别重逢的老友一般打了招呼,甚至对话起来——他们说的语言我大概都能听懂——略带北方口音的德语和带着浓重俄国口音的德语——但是我就是无法理解他们所说的句子,这些一定是什么政治暗语或者干脆与外星人交流的特殊语言。一定。

    “本大爷真高兴在这里看见你,起码可以知道,俄罗斯还没有灭亡。”贝什米特先生是笑着说这句话的,红眼睛里带着揶揄的神色——可怕极了。

    “是这样呢。”布拉金斯基先生有些不好意思似的,低下头来也腼腆地笑着,搓捻着自己的围巾,“多亏了气候变暖,这段时间万尼亚家里状态不错,要是放在前段时间,连从飞机上掉下来都不一定能不受伤,就没法到飞船上来找基尔了呀。”

    “本大爷可没指望你来找。”

    “但是基尔把假身份做的这么明显,不就是为了让万尼亚方便找到吗?”他有些委屈,像只被砖头压住了的仓鼠,指了指贝什米特先生的代表少将职衔的肩章。

    贝什米特先生别开头,好像在……不好意思?!并转移了话题,呃,应该是在转移话题:“你这时候不该出席莫斯科到圣彼得堡的近地面精准量子迁跃电梯的落成仪式吗。”

    “在实验室里都试过好多次啦。”我两腿发软地看着看起来是俄国人的男人笑眯眯地把下巴放在了姑且可以称为我们代理舰长的男人的肩膀上,还蹭了一下,“反正就是抽取幸运市民试一下,再喀嚓喀嚓地拍拍几张照片嘛。”

    “以前这种实验的参与人士可是能立马衔升一级。”贝什米特先生——拍了拍对方的背!就像在哄小孩那样!“真是世风不古。”

    “而且基尔不是说想试试看来的。结果说着要到冥王星去看雪就跑掉了。万尼亚还自己做了越橘和蔓越莓的甜果酱,等着你来我家一起烤小圆面包那!”他他他,这个六英尺高,男人外表的生物,眼泪汪汪地把脑袋蹭进了贝什米特先生的颈窝。

    “反正本大爷已经试过了上次上海到休斯——”

    “基尔你还敢说!”他他他他,他打断了对方的话,而且有些吃醋似得不满地,像只被砖头压得痛了的猫一样,轻轻咬了贝什米特的脖子!我听到“碰”的一声——这次是我昏倒了。

    在我彻底失去意识之前,我听见极其温柔的说话声,就就就像——原谅我已经想不起别的东西,只有这句话仍在回响,把瓷片和钢铁做的你揉到冰水里,再用果酱和棉花极其小心,极其温柔的修补起来——

    “而且居然是谢廖沙的c小调呀,真是太狡猾了,我的基尔。”

7、

       我在自己舱室的床上醒来了。一切如常,窗外的星空一如既往的灰暗,平淡。我一定是做了梦,我想。我从床上爬下来,地板的触感与往常也无异。一定无事发生,我几乎有些自欺欺人地想——我只要打开这扇门,就会看见我的老舰长站在前厅,不会有什么贝什米特少将或是什么舱外来客的伊万·布拉金斯基——只要打开这扇门——

      于是我看见,他们站在前厅的玻璃前——就是那位曾经漂浮在真空和宇宙辐射之中的奇妙围巾男子出现的那片玻璃,正并肩看着舱外无垠的宇宙与恒星的光芒,远处传来的星光失去了大气干扰,显得比地面上更为明亮和锋利。那不可思议的,违背了一切物理以及生物学原则的男子笑眯眯地敲打着窗户,偏着头和我的代理舰长说着话(态度像一对认识多年的旧友甚至恋人!)

      “舰长,万尼亚可以把这些星星带走吗?”

      “恐怕不行。”贝什米特先生没有回头,但我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笑意——我捂着胃,又失去了思考的能力,这大概是我在柏林航天工作——不,自我出生以来最魔幻的一天,一直以来我犯了何等的错误——太空绝对是人类所能触及的最具有哥特式浪漫,最恐怖而神秘,最充满奇迹与幻想的场所!

      “那好吧,基尔。不过万尼亚可以把它们都用水管敲下来——”那个高大的,看起来似乎是俄裔的男子眨着眼睛,看见他仍然使我产生睡梦中掉下床一般的晕眩感,然而此刻他浅铂金色的睫毛挑着光芒,那眼里的光彩仿佛高纬苔原上面开出的白色小花——在短暂的春天含着蜜,等着结出甜美的红莓果。他用一种奇异的,和暖而柔软的声音说着:“——然后再重新挂在这里,他们哪儿也不会去,但是全部送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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