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战舰电池号

新视野号探测器于2015年7月15日深夜离开冥王星时拍下了星球背影的照片:阳光穿透矮行星大气层中的蓝色雾霾。
时至今日,探测器仍在向更远的宇宙空间飞行。通往未来的旅途将跨过荒谬,哪怕尚不知何处是终点。

【百日雪兔/Day26】冰川行至

这个是当时参加雪兔百日的活动文x但是弄丢了一点点 所以最后三分之一读起来会有点怪 啊 全部都很怪 算了算了



《冰川行至》—(至十八世纪初的若干松散故事)

[1234——1242年之间,某年某日,冬,库尔姆兰]

    如果就像你我所知道的很多、很多年以前,那个男人曾经回想过那个日子,那么他将会幡然醒悟:基尔伯特·贝什米特此前从未见过雪。

    雪像易碎的沙粒,是凝固了的月光。轻轻地穿过松林黑色的轮廓落下来,落到他的指尖上。

    它们很凉——他伸出手去触碰雪花。他方才去过埃及,同那里的白鹳鸟说过话,周身带有金黄的暖意,雪花在他指间留不长久,便如同光一般地消逝了。

    ——也很脆弱。他眨着眼睛轻轻地想。雪花在他脚下吱吱地响着——同沙子不一样,雪是会说话的——于是他异常小心地踩在雪上。松林里有乌亮的大渡鸦在慢慢行走,如同僵死一样在雪上打着滚。这种无聊的行径对它们而言便是游戏了。耶路撒冷同罗马都是有渡鸦的,但只是整日默默地盘旋和栖息在那些断壁残垣上,基尔伯特没有见过它们玩耍,也不如这里的大而黑亮。

    他蹲下来,伸出了手,北方的生灵带有寒凉的灵气,它用漆黑的喙和泛蓝光的羽毛驯顺地蹭他的手指。他想起他留在罗马的那只鸟儿了,同他一样,它在没有雪的国度待过了太过漫长的岁月,而如今在北方的拓殖即将开始。先前虽然在匈牙利人手上折了一戟,但如今他应马佐维亚之邀亲自北上,又业已获得那位陛下的允诺,必将夺取库尔姆兰。接下来是拉托加尔,再往北还有萨莫吉希亚同塞米加利亚,接着便是利沃尼亚了,如果稍稍向西,便是普斯科夫,以及诺夫哥罗德,他感到下嘴唇有些干裂,于是用舌尖舔了舔——那么就先到诺夫哥罗德,他想。“征服琥珀之路的基尔伯特·贝什米特”,这可真是不错——他不自觉地笑着,用手指轻轻挠挠乌鸦的下巴,感到它的羽毛被雪擦得如此光亮而冰凉。他看见北极遥远的海面,听见自己的血液在渴望极光。

    伊万·布拉金斯基大概就是在这时候到来的。

    彼时破空的箭矢确实未能伤到基尔伯特——作为被狩猎者若是听到箭翎擦过空气那么为时已晚,可惜他甚至不会错过弓弦的第一声震颤——但如果我们所熟知的这个男人曾经回想过那个夜晚,他会在苦涩的微笑中认识到,那晚上的箭矢虽如同此前的一千支此后的一万只一样,未得到月女神的护佑,然而却有其他的东西注定要穿透他的心扉——直到之后的八百年:那夜晚由阿佛洛狄忒而非阿尔忒弥斯射出的箭矢,远比北地的孩子用雪松木和雉鸡羽毛制成的尖锐而迅捷——那是爱人的眼睛。

    孩童的,如同饥馑的牡狼一般的眼睛,唯有当你仔细凝视,惊诧于它奇异的色彩时,它才显出人类所会有的平平无奇的烟灰色,其余时候是新雪上那一层浮光一般的浅紫。正是一个孩子的眼睛。他手中的弓还没有放下,穿着毛皮做的衣服,毡帽下面露出奶金色的,几乎半透明的鬈发——你瞧,天上下着雪,没有月亮。于是毛莨花一样的圆月亮自松林间升起来了。

    夜安,他说,夜安,侵略者。

    于是雪花向天上飞去,于是空气像被洗净的棱镜一样透明,于是暗紫色的天空中星辰迸溅,于是半球形的松林间响起柔和的、由女声和童声轻轻吟唱的圣诗。此后的故事我们都明了——他们在冻结的水面上交换名字,正如他们在连天烽火中交换彼此的星辰,正如他们在残破的千年的末尾,在光荣的荆棘路上交换爱、死亡和新生。

    然而此刻,只有北极的冰川在极光下轻轻崩裂,滑进安静黏黑的海水。就像这个业将开始的故事。这个故事里会有冰雪而非花朵,会有星辰而非丰饶的果实,会有高空与鸟儿的飞羽,而非阳光与猫的皮毛。

    这一切基尔伯特此时都尚且不会知道。如同橡树播撒籽实一般,他正在普鲁士的土地上建立城堡。托尔恩,库尔姆,玛利亚维尔德……沿着那些河流和维斯图拉泻湖。他攻下土地,建立堡垒。尽管教皇意图干预他的动作,却没有起到什么效果。这些都将是他的,他明白——只是偶尔他会想起布拉金斯基的眼睛。他从自己的王那里问到了他的名字:伊万·布拉金斯基。最常见的教会名字,修饰以“来自布拉金卡河畔”,那么就是基辅附近,毫无意义的名字。

    东边广袤的土地上只有那一个。有蓝色眼睛,裹在黑袍和冠冕之中的少年曾经这样告诉他,或许是太过偏远而贫弱了,以至于不能被人分清和记住;也有可能是因为被征服蹂躏得几乎失去意义了,因此被省到了最简。总之斯拉夫人的土地上虽有着叫你记不清楚的小公国,但确实只有伊万·布拉金斯基一人。他在稍南边还有两个姐妹,但是在北边的,沿着会有海雾和冰川行至的漫长海岸,基尔,比你想象的还要宽广得多的土地上,——他的王这样说:

    ——只有那一人。

    基尔伯特还记得那一日他蓝眼睛的王轻轻陈述了这一切。那人的孤独如同远山上掠过一只燕子,只叫他细而轻地撇上一眼,未能在他心中激起任何涟漪——毕竟他基尔伯特是从来不会孤独的,耶路撒冷自然热闹非凡,就是到了波罗的海畔,也有利沃尼亚做他的同伴,他是从来不孤独的,大概吧。——他只是漫不经心的提起了那一夜的所见,于是得到简短、平淡的回答。

    但他梦到冰川。

    他尚未见过所谓的冰川和海雾。他未曾见过巴伦支海或是喀拉海迷蒙的蓝灰黑色极夜。但他着实梦见冰川。他梦见流动变换着的雾气,犹如女妖的歌声与海神的披风一般缓缓流动。他伸出手去,一如初生的鸽子,见鳞片上的光是好的,于是把自己稚软的喙送入蛇口了——然而那本该是邪恶可怖事物的,该伺机吞噬海上夜航者同海边玩耍叫闹幼童的,却退却开去。仿佛小爱神化作牧人家里清丽可爱的姑娘,见了有情人了,便快乐地跳着唱起歌来领他穿过草地,好去见到他的爱人:“来呀,我叫你们相见!”

    如同帕加索斯自美杜莎的鲜血里展翅跃出一般,冰川的一角正像发光的翅膀,割开雾气印在他眼前了。他感到那迷雾之后仍有形体,或巍峨胜过罗马的大教堂,或是生着羔羊的角说话似龙,简而言之便是压着胸腔落下的叫人恐惧之物。于是他收下目光,恭敬地看着此行权柄者显露给他的部分:一小片平如镜面的冰。异常透明而均匀地立于眼前,在它后面,透出轻柔,纯洁的白光来:那里头——封在冰川里头,如同铃兰一般沉睡着的,有着半透明的拳曲浅色头发的,俨然是伊万·布拉金斯基。

[1242年,4月5日,春日将至,楚徳湖]

    “我来,并不是叫地上太平,乃是叫地上动刀兵。”他默念一遍,于是把剑从破损的肉体中抽出来,临了侧转一下,剜出一个淋漓的口子。他看着汩汩的血,B-r-u-z-i[1],他念一遍这尸体本该有的其中一个名字。却不小心咬破了自己的舌头。他把溢到唇角的血沫擦掉,舌头又长好了。那个人确实死了,就躺在薄冰层上。它唇齿间吐出句子:夜安。夜安,侵略者。用孩子的声音。

    ——基尔伯特想起乌鸦冰凉润滑的羽毛——厄里斯口中能否吐出这样的诅咒?尼克斯是否能有那样的,白头翁花一样的紫色眼睛?他问自己——基尔伯特在耶路撒冷呆满十日,便明白地上走的无论老少男女,剥开皮囊就是一样的骨肉筋脉。死人自然不会说话,会说话的是那晚上那个封进冰川的孩子——他曾从他的王那里问到过,那时候却忘了,是谁呢——

    伊万·布拉金斯基。他此刻再一次想起这个名字了。若是海水结冰,就要吐出盐来,极寒冷地在冰面下结成一团黏稠沉重的盐水,把溺下去的人托上来,叫你的脊背贴上冰面,给大块大块的海冰粘上去,粘牢,包裹进去。但湖水倒也无所谓,四处都是一样的,稀薄的水触到钢铁制成的重盔甲,就把它往下捺下去,连带着里头的基尔伯特。他着大眼睛去看,一匹马浮在他上边,斧子,链钩枪,狼牙棒,短锤,都和他一起往下沉,落到水里,上面的血渍也就洗干净看不见了,他眼角看到一个先给打死了、又抛到水里的死人,穿白袍,黑十字,在黝黑的水里藻一样地飘啊飘。

    他不会游泳的,如果那天没有那一位赫拉克利斯把他拉上来,就得躺在水底不断复活又溺死,比起普罗米修斯还胜在轻松自在,周身完整。同白鲑鱼日日相伴,彻底不朽,羡煞求肉身永恒的乌玛赛特拉[2]。他的搭救者把他甩在冰上,如同马夫丢下一捆稻草。他别开脸不去看他,映目便是脏了的冰。春日将至,薄冰要化了,到处都是空气回暖的泥泞,于重装骑士战斗自然是不利的——你瞧,基尔伯特·贝什米特真当是要烂了,他要为了战争讨厌春天,要不是那双紫色的眼珠子盯着他,他就要笑,并吐出一口冰水来。

    那孩子跨坐在他身上,歪歪头不和他说话。

    “本大爷见过你。”他皱起眉头。雪松树的夜晚又在他眼前升起来,伊万·布拉金斯基在他眼前晃啊晃,像一轮圆月亮:“你那夜到维斯瓦河畔,是想趁机捡些便宜吧?”

    “就像你一样呀,小骑士。”伊万笑着说。基尔伯特结了一层霜,湖水在他的头发和睫毛上结出冰碴,叫他的眼球喀拉喀拉作响,他看见明晃晃的月亮伸手掐住他的脖子,指甲刮着脆弱的皮肤,他却结了冰,动弹不得。

     “嗤。本大爷可不是投机之辈——何况鞑靼人的奴隶,有什么资格同为天主与父之国作战的雄鹰并为一词——”

    “哦?”他感到勒在脖颈上的手指一颤,嵌进了皮肤,于是知道戳到了对方痛处。那孩子的眼睛,猫一样眯起来,“但万尼亚听说如今被鞑靼人兵临城下的,不正是你们东部马克的维也纳?要是真担心你的帝国,为何要在此处作威作福——你前些日子才拿下普斯科夫吧?”罗斯人的孩子放开一只手,去捻他眼睛上的冰凌,连带下几根冻脆了的睫毛,“如果你诚信侍奉天主,那为什么你夺下的那些土地都没有归于圣彼得的权利和所有,收为教皇的私有产业呢?”

    他恨恨地瞪他,伊万·布拉金斯基把捻了他睫毛的那两根手指头放到嘴里吮吸了一下,笑眯眯地说:“苦的。”

    祂呵气成冰雪,常迫使地上的人灵魂憔悴,而眼前这一个,怕不是更被东边的蛮族逼成了疯子。基尔伯特冷不丁缩瑟一下——异乡人,他的王这样告诉他,针叶林里生出的孤影,以冰雪为剑盾的,因受奴役,便咬着牙学着变成压迫者的样子。日日夜夜寻着归去之地的异乡人。

    “难道你那些冰川覆盖的土地就他妈是甜的?”他感到可以动弹——冻伤和在冰面上的摔伤正缓慢恢复——若要伸手掐住对方的脖子大概不可行,斯拉夫人比他年长,身形要成熟些,不能与他角力——-基尔伯特看着那一团虚漂漂的紫色——那么攻击他的眼睛。

    “当然不是,那儿什么也没有——但你不知道,春天到来的时候,冰川裂开,就会从里头喷出白色的花朵。”他碰到颤动着的,纤细茂密草木——他突然反应过来他触到他的睫毛,他知道接下来该是眼球黏滑的触感,该是泪水与痛呼出声——但是都没有,他不知道寒冷与窒息拖缓了他的动作,使他像是要伸手触摸一只蝴蝶,于是在那之前——

    伊万·布拉金斯基从俄式毡靴里抽出靴刀,割断了他的喉咙。

[1]古“普鲁士人”之意,此处指波罗的海畔的普鲁士原住民,也作Bourssi,后多称Pruzzen。

[2]拉美西斯二世

[1701年 1月18日 冬 柯尼斯堡王宫 加冕典礼]

    

 “我敬爱的王啊:

    前日前往诺夫哥罗德地区,同亚历山大·涅夫斯基所率军队展开激战。出师不利。东部扩张计划将暂缓。近日普鲁士地区各部族联合起义,已着手镇压。一切安好。

                                                                                  1242年五月

                                                                          德意志的条顿骑士团”

“我敬爱的王啊:

    前日于格伦瓦尔德-坦能堡地区不敌波兰-立陶宛联军,团长乌尔利西·冯·容金根战亡。现随施维茨的亨利希·冯·帕劳恩组织反击……(此处有浓重的涂抹痕迹)暂时无需支援,您且自我保重。

                                                                                1410年八月

                                                                       德意志的条顿骑士团国”

“我敬爱的王啊:

    正着手处理领导阶层内乱问题。您拒绝托尔恩合约,非常感谢……暂时无需支援,您自我保重,无需内疚。

                                                                                  1466年九月

                                    普鲁士公国(此处被清楚地划去,似乎是故意为之)

                                                                        德意志的条顿骑士团国”

    ——那是十七世纪的结束,十八世纪的开始。那时的它是太阳王朝与无尽之海,是希腊和罗马的遥远怀念,大航海时代的余韵,它是唯一,它是一切光辉即将苏醒并降临的预兆,它有仅仅念出就可让人胸腔迸裂的名字:欧罗巴。

    ——就是在这样一片的大陆,也有光芒未及之所。在它尚冰封着抽芽的角落里,我们可以看见,伊万·布拉金斯基,此刻身处柯尼斯堡的皇宫中。他作为宾客,已经见过勃兰登堡—普鲁士选候弗里德里希三世,当然,今天之后,他就将成为“普鲁士的国王”弗里德里希一世。已不年轻的国王着绯红色刺绣衣衫,外披紫色面银鼬皮大氅,缀宝石纽扣与钻石别针,同他握手,并向他引见年轻的,将在今天诞生的王国:基尔伯特·贝什米特。 

    这比阿里斯托芬更为幽默了。毕竟他们认识快五百年,纵然往来并不多:上一次见到基尔伯特时他还是鹿羔一样的稚子——虽然里头指不定比毒蛇更为险恶,现在却已经是青年。他无意参与兼有炫耀与示威意义的宴会,观礼完毕便请基尔伯特为他指了一处清净处所,基尔伯特说那边转弯最里边那一间,请在里头候着,与您有事要谈。于是推开门是堆满古籍的屋子。

    乍一看应该是某人的藏书,毕竟其数量实在叹为观止。然而除了磨损程度有所差异,其装帧,开本,版型都惊人地一致。整齐地罗列在一面墙高的书架上,唯有书脊上细小的数字可以加以辨识。他拿出刻有“1701”的最新的一本,才骤然发现:这是一本日记。

    他写得一手加洛林,字迹潦草扭曲,夹着法语,拉丁语与普鲁士方言,内容更多是些琐碎小事,能看懂的部分也不足齿数。但其中夹薄薄一打新旧不一的信件,叫他提起了兴致:从十三世纪到十八世纪都有,有未完成的,也有写完了但没有寄出的,无一例外出自基尔伯特·贝什米特之手。然而作者本人却不在场:仪式以后需去教堂,接着便是盛宴。此时年轻的普鲁士便要获得美酒欢呼同祝福了,他过不来。

    “他们意欲要安娜嫁给约翰·西吉斯蒙德,以获得此处的土地,并籍以涉足西德意志兰。届时将将后续动向向您汇报……”伊万·布拉金斯基一封一封地阅读那些信件。到目前为止,收信人只有一个:德意志的神圣罗马帝国,语气比他了解的那人要庄重很多,反而叫人无来由地觉得狎昵来了:这人仿佛真把“那一位”当做可依靠的对象,可倾诉的兄长了。 

    鹰犬。这个词便从他微笑的口中冒出来。他想起鞑靼人肩上蒙了眼的鹰,僵硬如同木雕石塑,唯有肩背上的黑色羽毛在冷风里猎猎翻动——伊万·布拉金斯基曾被它们抓开头皮。

    “鄙人听闻攻得亚述的沙皇陛下三年前曾派使团出访西欧,看来他的祖国并未遂他所愿学得什么先进礼仪。窥看他人信件恐怕不是优雅之举吧,尊贵的俄罗斯阁下?”

    基尔伯特·贝什米特的声音。他背着光走进来,句子里没有愠怒,嘴边挂着嘲讽的笑,脚步轻得踩不到自己的影子。他脱下金边的白手套,把绶带扯下来,才抬起眼睛看伊万:隐在暗处的红色,叫人想起荆棘,毁而不烧。

    “真抱歉啊,普鲁士阁下。是我太过愚钝,把您存放日记的房间误以为藏书室了呢。”不过现在他的土地上早没有蒙古鞑靼人了——伊万也抬起头来,对着基尔伯特的眼睛笑,他信手把手中的信纸放到桌上,有一张飘飘忽忽地落了地,他瞟见上面写着1618,只有一个词:对不起。

    “既然看了,也该知道那是日记,为什么还要读?”

    “所以我并没有在读日记,而是在看信啊。”

    他笑眯眯地看着基尔伯特眼中流出愠色,这就很好:毒蛇擅长蛰伏,能甘心将身体交予泥土,不会被三言两语撩拨而吐出毒牙——鹰则不能。基尔伯特纵然凶险,但也不至于无可击破;或许他故意将自己松懈青涩一面交给他看,若是那样虽然更叫人生畏,也算有三分诚意。

    “罢了,确实是我有错在先。向您道歉,贝什米特阁下。”他稍稍欠身说。基尔伯特这时候走过来,左脚踩上了那张飘落的信纸:无论他是余怒未消,而在示威,或是想要挡住纸上的内容,不让人继续窥看,这动作都有些过于可爱得近乎示弱。布拉金斯基笑得眯起眼睛,向他先一步示好:“您看,我同您一样厌恶繁文缛节,西边那些虚浮做作的敬辞谦辞,不妨像鸡蛋壳一样丢掉好啦。”

    “算你还有点意思。”基尔伯特拉开椅子叫他坐下来,这间屋子里陈设都很朴素,不同于外边流光溢彩,俄罗斯人摸到椅子的扶手,便知道是没什么年头的小橡木。

    “今天和你只有一件事要谈。”贝什米特用手指敲着桌面,指节苍白,“——结盟。”

    米利暗因诽谤摩西而罹患麻风,也曾肤白似雪,布拉金斯基没来由的这样想:“结为同盟自然是好事。但是我要怎么相信你呢?你瞧,我没有为难你的意思,但是早几百年惟利是图任人驱使——这也没办法,毕竟是骑士团啊;再之后又长年屡屡易主——嗯,能够理解,弱小的国家也是身不由己呀。就算同选候国结成同盟国家,半个世纪前的大战,又摇摆不定,完全没有立场——”

    他笑,笑啊笑的。

   基尔伯特掐住了扶手。“你他妈到底想要说什么。”俄国人五官深邃,睫毛很长,那双紫色眼睛藏在双重的阴影里,盛满戏谑——他几乎在作弄他了。基尔伯特本来可以一笑置之,偏偏这一次,好巧不巧,他正心怀鬼胎:半个世纪前的威斯特法利亚条约之后,至关重要的易北河和奥德河入海口一直处于瑞典人控制下,他同他在今天诞生的“国王”当然愿意获得机会,触摸波罗的海——虽然出于多方考量,并不打算出兵援助就是。啧,三个月前被瑞典人的小鬼国王以八千对三万大败的就是这家伙吧,现在倒是看不出丢盔弃甲险些服毒自杀的样子。

    瞧他,游刃有余得意洋洋,活像对着配偶展示肚皮的雄海豹:“我想要看到普鲁士阁下的诚意哦。因为你大概也明白,自己不是什么不言而信的人吧。”

    ——就像对着狮子说:请不要吃我吧!因为我知道您有尖牙——基尔伯特定定地看着他,试图从那张年轻而英俊的脸上找出一些头颅受损或是先天痴呆的遗痕。

    “唔,‘虽然作为奥地利和瑞典的战线所在而完全成为焦土,但事后却率先脱出战争泥沼,而被大家赞为‘奇迹的普鲁士’的’,不正是你吗?今天我也想看看立志成为所谓强权的你,如今能拿出什么样的珍宝来呐?”伊万·布拉金斯基轻抚桌面,想象着小橡树如何抽芽,而又如何因其枝干羸弱脆软,被伐倒时也未曾得到怜惜与哀叹。他知道自己在试探,甚至在挑衅了,“事先说好,巴黎的繁华我已经尽览,万城之城也留下了我的足迹,你们莱茵兰的美酒也确实使我心悦诚服。您所展现的图景,可不要使他们所谓的‘乡下人’(万尼亚)都感到失望啊。”

    那家伙本该明知奥德河口的波美拉尼亚于俄罗斯并特别之处,而易北河-奥德河流域对于普鲁士正是重中之重,这一小片土地自然意义非凡,倒时候说不定还得冲着这儿与他兵戎相向,无论如何不会让柏林-科尔伦连向波罗的海的重地落入俄罗斯手中(当然,要是这家伙根本干不过瑞典人,一切另算)。何况他大败于人,国威不振国力亏空,不该希望同新生的王国交恶,反正纵然得不到太多襄助,也乐得捡上这一个便宜盟友。结盟已是板上钉钉之事,那家伙却还是一副戴头识脸样试探不止。基尔伯特移开眼睛,不愿看那张堆笑着的脸——这样的死守尊严,摆出姿态的挑衅,可爱得近乎软弱。

    ——基尔伯特看不上眼。但既然被未来的冤大头——未来的盟友这般挑衅了,他也乐得应战,何况他的“那位陛下”连同众多列强正忙于盯着法国人拧作一团,无人有意关注他趁虚而入的诞生,这宴会上没有比伊万·布拉金斯基更有分量的人物——鹰自然不会放过爪下的羔羊狡兔,但偶尔将枯木朽枝攫往高空,活动筋骨指爪,也是不错的消遣。

    “那么就让你看看本大爷的诚意。”

[1701年 1月20日 冬  施普雷河林区 二人独处]

    

    “您这样不告而别是否不妥?要是因为我误了重要的事物,万尼亚也会过意不去的呀。”他们走在由橡树和枞树投下的细密阴影里。二人都换了便装。前天下午,基尔伯特拉着他不由分说地离开柯尼斯堡皇宫,快马加鞭,毫无止歇地奔袭将近八十普里[1],昨夜才到达柏林宫小作休息,今天早晨,又被基尔伯特拉着在施普雷河乘船,直达到柏林郊外。年轻的,即将成为公认的帝国的布拉金斯基,为日耳曼民族惊人的行动力深感震动。

    “庆典要开六个月呢,哪有什么正事好误……”基尔伯特咕哝着回答他,他在前头为伊万开路,春日将近的树林里干净得很,正是林下为数不多的阳光触地的季节,露水浸透的落叶与橡子壳之间,点缀着侧金盏与冬菟葵娇小金黄的花朵,偶尔也能瞥见银莲花和大朵的紫罗兰色欧白头翁,空气湿润,清爽,只有淡淡的,新鲜树木近乎嫩绿色的气息。“要是走不动了说一声,本大爷自然会等你。”

     “那倒不至于。当年跟着雷帝伊凡追击喀山汗国,一口气能走上几百俄里呐。”他眨眨眼,“只是,如果您打算给我看看索布人的小木屋的话,那我们还是打道回府吧。虽然我那些土地大多曾被冰川翻搅得远算不上丰饶,但那种东西还是有得很多。”   

 “从这走到索布人的聚居地还有十几个普里,有点常识吧,布拉金斯基阁下,需不需要在莫斯科给柏林科学院建个分院?”基尔伯特没好气儿地分开一从过分茂密密的野玫瑰,发出吃痛的嘶嘶声。自此,周围景物有了变化,地上出现了些苔藓覆盖的石料和木料遗骸:这里曾有过什么人工建筑的痕迹。在他们面前,甚至有一段儿攀满越橘和蕨类的矮墙,在墙缝中藏着林百灵的巢穴,看上去饱经风霜,只堪堪挡住视线。

    “一个多世纪前,图尔那伊塞尔[2]曾经在这里建造过一个玻璃厂。用被他们称作‘森林玻璃’的墨绿色玻璃做些料杯,还做教堂的彩色花窗。”谈起这些,他的语调温和了下来,同撒到地面的早春阳光织在一起,“直到七八十年前才废弃——后来也就毁掉了,那时候仗打得寸草不生,人都快饿死光了,谁还管教堂的玻璃呢。”

    他轻轻笑着,示意伊万跟着他绕过矮墙。不知道是不是幻觉,伊万·布拉金斯基看见眼角划出一闪而过的亮光,仿佛那些被认为炼金术亲属的神秘工序仍在此处有条不紊地进行,一片片夺目的彩色等着荡舟施普雷河被运往柏林,好在教堂的窗上排出圣徒的轮廓。他的身子擦过苔藓味的砖石,嫩蕨草则触碰到他的头发。

    于是他看到浮光。

    轻灵,连片的白色。并非积雪,亦非冰霜——而是花。一片素净的栎林银莲花[3]。如果它真是爱神因失去恋人洒下泪珠落地而成,那么美少年阿多尼斯大概正是在此处殒命,否则这些花儿为何会如此繁盛而无边地在此处开放?——被希腊人称作“风之女”的花朵,其透明,细小的花瓣浮在茎子上像飘在空中,林下阳光一般散开一层纤薄的雪浪,于是空气中恍惚传来玻璃轻碰的叮呤作响。

    “你也听过‘神圣罗马帝国的砂石罐头’这个名号吧,就如你所说的,‘被冰川翻搅得一无所有的土地’,也曾在三十年间作为战线被反复碾压,居民从六十万锐减至二十一万,除却饥饿一无所有,是名符其实的沙漠。就是在这儿,也埋藏过尸骨——奥地利人,瑞典人,更多的是死于洗劫和焚掠的本地人——但这些花朵——”基尔伯特弯下腰去,拨开花丛,向他展示隐藏在花间朽烂的十字架,“依然在这土地上年年开放,片刻不息。”

    基尔伯特抬眼望他,一双红眼睛在眼眶里骨碌碌划上来。他冲他笑。一支纤长的花葶倚在了十字架上,于是基尔伯特折下它,递给伊万。 “怎么样,这份坚不可摧的美丽,比起你所谓‘冰川溶裂迸发出花’的盛景——”

    早春阳光透明纯粹,映得一切洁白事物显出淡淡幽蓝色来——基尔伯特的皮肤,头发,和花瓣。

    “的确不逞多让。”伊万·布拉金斯基笑着答,那一抹半透明的白色握在他手中,与地面上大片雪光交相映出一片晶莹光辉,基尔伯特立于其中,骄傲地眯着眼睛,微微抬头,展现出下颔流畅优美的弧度。他想起那是四百多年前自己说过的话,这个贝什米特,怎么还记得呢?他笑起来,在花瓣上落下一吻——俄国人不知道的是,自1618年来接手这片土地,日日感知其上瞬息万变,以至于过于熟悉而忽略这一切就像忘却眼前鼻子一般的基尔伯特,此刻却真真切切地感受到眉弓上落了一个轻吻,如同一只胡蝶。

   “日耳曼尼娅的孩子呀,条顿的后人,神圣罗马的普鲁士王国,这份无坚不摧的美丽——着实使我赞叹不已。基辅罗斯的幼子,俄罗斯人的帝国,伊万·布拉金斯基——

    ——愿与你结为同盟。”



(—十八世纪到十九世纪间的两个场景—)


[1761年 10月9日 冬日将近 圣彼得堡]


    他踏着冰河行走,在胡桃林和栗树林中旅行,时不时可以望见柏树和石榴的倩影,这是丰饶和肥沃的象徽。空气温暖,干燥,简直像是在亚平宁。

    但他确实在冰河上行走。纵使空气中充满着野麝香草和椴树花的芬芳。但他脚下的的确是透明、坚实的冰块:其中冻着掉落的草木碎屑,还是翠绿色,蜜蜂和蝴蝶的尸体被包裹在有气泡的冰层中,它们飞得太高,于是落了下来。

    基尔伯特看着这一切,红眼睛在眼眶中动都不动。冰层下面,透着模模糊糊的人影,有着柔软,半透明的鬈发。他是谁呢——德国人沉默地思考,芬芳温暖的空气自口鼻进入,在空空如也的胸膛中打着转,发出古怪的声响。

    ——噗噗、噗噗

    被封在冰里的人。就像那些在高空中冻死的蜂蝶,它们落下的时候,新雪曾反射着耀眼的碎光,而此刻成为玻璃一样的冰层。

    ——噗噗、噗噗

    他听着自己的鼻息。真叫人纳闷,本大爷的肺去了哪里,为什么空气直接打在肋骨上?这个人又是从哪里来的?他的红眼睛锁在眼眶里一动不动,仿佛只要稍微一转就会嘎吱嘎吱响起来。哪来的男人……有淡金色头发的男人……啊,这可不是布拉金卡河畔的——

    一股浓烈的金盏花瓣和玫瑰花水的气味冲鼻而来,他猛地睁开眼睛,看见伊万·布拉金斯基笑意盈盈地用紫色眼睛看着他,背后一片暖金色的光芒晃得他双眼喀拉作响——干/他/娘/的。这是本大爷的琥珀宫。

    “你要是再不醒过来,我就只能用伏特加泼在你脸上了呀。” 俄国人向他晃了晃手里的瓶子。空气暖和,有股琥珀燃烧的芬芳。

    “这是哪里。”基尔伯特吸了一口气,只觉得胸腔里噗噗作响。

    “圣彼得堡啊。”伊万·布拉金斯基笑眯眯地和他解释,他撑起身体,觉得头脑晕眩,柯林,格罗斯-耶格尔斯多夫,霍赫基尔辛,库讷尔斯道夫,新战略,侧翼骑兵,两线作战——德意志-普鲁士如何避免两线作战?——不要试着坐起来——他在雪花落地一般密集的噗噗声中听见伊万·布拉金斯基的声音——你的身体里都是空的,除了心脏什么都没有啦。

    “啥?”

    我说——你的身体里面都空啦。你也感觉得到的吧,自从我们攻进东普鲁士,这间屋子里老是凭空出现些肠肠肚肚的——是你的吧。你瞧——伊万·布拉金斯基冲他干瘪的腰腹戳下去,果不其然,隔着结实的肌肉直接摸到了脊梁骨——“普鲁士王国”里头什么都没有啦。

    “你把它们都弄到哪去啦?”基尔伯特感到一阵恶心,但也无法吐出来,他的土地早就被波诺弗瓦-埃德尔斯坦-以及伊万·布拉金斯基的同盟横扫而过,只留下王国的名字作为徒有其表的躯壳,亟待被瓜分和死亡。

    “丢到涅瓦河里,已经顺着波罗的海飘回东普鲁士了吧。”

    “你倒还算有点良心。”

    “留着也没有用,如果是你的话烤来吃说不定比颠茄还毒,不如物归原主,发扬一下俄罗斯帝国的淳朴民风。”伊万看他打算闭眼,咕嘟嘟地把瓶子里的液体往他脸上倒,干,根本不是伏特加,是之前那股金盏花和玫瑰花的味道。

    “急救不是那么回事。”基尔伯特·贝什米特有气无力地转过头看着他,脸上芬芳的液体也随着动作汩汩划过鼻梁,落到了织毯上,“过分的香水和嗅盐不能让死人复生,就算他呛得打算坐起来暴揍你一顿。”

    “我又不像你,耶路撒冷的德意志人圣玛利亚骑士团医院——呼,好长。”

    “彼此彼此,伊万——布拉——金——斯基……说起来你怎么一开始就是'斯基'‘斯基’的,不是这个世纪才流行的玩意吗……不该是‘什么什么诺维奇’?……我说,你怎么没有父称?我看‘基尔伯托诺维奇’不错……咳咳……你考虑考虑?”

    “不要。太蹩脚了。”俄国人孩子气地瘪了瘪嘴,“我又没有父亲,也不想要,看看你‘父亲’都快把你害死啦。”

    基尔伯特·贝什米特看着他。眼睛锈死在眼眶里,像石头刻的。他两片嘴唇也像白垩捏作一般生涩,锈红了的眼睛里却生出荆棘,仿佛刻薄地讨要着解释:你他妈丨的怎么会这么说。

    “我说——弗里德里希·威廉二世,快要杀了你啦。”

    他笑着看向他,抹香鲸油的蜡烛,发出明亮清洁的光芒,整个空间像是黄油罐子,温热,金黄,像极了冬天快要结束的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基尔伯特伸出手去,噗噗——噗噜——他感到熟悉的、新鲜的血气涌上喉咙,他茫然地伸出手去——他大概是想捏碎那双长于诅咒的眼睛吧,一如半个千年之前。

    于是伊万·布拉金斯基轻而易举地捏住他的手腕:“真抱歉,说了你不爱听的话。我忘了,你是那么喜欢他。但他为什么不会恨你呢?”

    “你看,失望与憎恨,从小受到的虐待和拷打,一起私奔的挚爱朋友被父亲杀死在面前——你只给他留下过这样糟糕的记忆。而他喜爱的东西你却一无所有,你有的只是他们称作冷酷和愚昧的一切呀——如果我是他,我就会恨你啦。”——俄国人异常温和地这样说了,他身形拔高很多,落地却依然轻得像是雪夜。

    如果有什么东西威胁到他——这个俄国人,他就会变得愈发刻薄,愈发危险,基尔伯特躺在那,模糊地得到这个认识,假如感到畏惧,他会露出单纯甚至愉快的表情,并且习惯以进攻作为掩饰——就像觉得这世间了无希望的小孩子,也像常年被主人殴打的猫。 

    但本大爷给他权力。由他来报复曾体验的残酷,由他自己来杀死一切他憎恶的东西,由他自己来博取一切他所喜爱的——他努力发出声音,他的喉咙里咕咕噗噗地作响,有腥味的血从嘴角溢出来,他看见那瞳孔微微扩大,周围那一圈烟色的虹膜聚缩在一起,显出明明白白奇幻的紫色,他看见浅色的,用于抵御风雪的睫毛都颤抖起来。

    俄国人向他伸出了手,基尔伯特·贝什米特躺在那,等着被掐死。异常遗憾的是,伊万·布拉金斯基只是揩掉他嘴角的血沫:“那你真的很相信他。”他苦恼地皱起眉毛,“哪怕他狡猾得像只狐狸,骗得弗朗索瓦-马利·阿鲁埃都愿意为他说些‘假如有什么值得人们深信不疑的,那就是这个普鲁士国王的品德’的蠢话,就像你一样。”

    帝国停下来,嘴唇犹豫地翕动了几下,罕见地揉了揉额角:“但是,假如他真的恨你,今天他就能成功地把你杀死了,小贝什米特。”他凝视着他,颜色奇诡的眼睛,同阿尔卑斯山间的冰隙幽谷何等相似,是轻烟缭绕的深渊,在阒无一人中声嘶力竭地渴求某物,雪堆凝成闪亮的冰块,落入溪谷。

    柏林一直是战线,现在成为了战争的终点。还不赖。基尔伯特咳嗽着告诉他。那双红眼睛终于显出淡漠来,像冰川慢慢地挪移着,穿过山谷。这有什么呢,罗马镀金的殿堂到今天也一一坍圮了,月桂树与石榴生长其间。

    “这里裂开的话,就会很容易的死掉。从1647年开始修建的林荫大道吧,一百多年过去会长得很壮观……我很喜欢椴树花的气味。”俄国人把手按上他心口,像没听见基尔伯特的话那样轻轻地念着,“死亡很容易。以前我的兄弟姐妹有很多,但是如果跪下去亲吻鞑靼人的鞋子,就会在嘴唇碰到的一瞬间变成泡沫,一个又一个。”

    他偏过头去看他,说起这些他反而微笑了,仿佛记起阴暗能洗刷他的犹豫,能将他的动摇都击碎似的。空气明晃晃的,琥珀比玻璃模糊的多。

    你真以为本大爷没见过。基尔伯特冲他笑。此处怜悯不应当存在,毕竟地上的一切都共享相同的困苦。若谁先被对方撼动,只会一败涂地,并不能得一个“善者”的冠冕。柯尼斯堡不属于我,罗马人早就记载过爱思梯,是本大爷杀了他,整整四十年,我们就想着杀死彼此。最后他瘦的像一把柴,露着半边头骨,还爬过来伸手抓本大爷的袍子,结果化成一把土;柏林更不属于我,勃兰登堡早他妈在在那儿招徕骑士,对那些什么文德人做你我会做的事。本大爷过去的时候,他刚好挤出一点起色,其实还不是早就给折腾得里头都空空如也,那三十年过去了直接就笑眯眯地变成了一抔沙子。当年我们还打过架。还有西边南边那些零散的地方——

    ——你瞧,本来这些东西都不是我的。都是从被我弄死的人那儿夺来的。现在本大爷也不要了,你不妨掐死我试试。还是死掉最容易。

    基尔伯特笑起来看他。那双紫眼睛里光辉流转,如同渴望着什么一般的神情已经消失了。两座冰川,玻璃似的冰川,叮叮咚咚层层叠叠碰撞在一起,在阳光下碎裂开来,封在里头的蜜蜂与蝴蝶被太阳照了,都活转开来,闪闪放光地向天上飞啊——飞啊,如同地上落到云间的一场雪。

    ——现在都给你吧。基尔伯特用一双眼睛笑着,口中吐出砂砾和冰水来。

    沙沙——嚓嚓。布拉金斯基的眼睛,在眼眶里挪动着,撞到砂砾上,微微作响。

    这座碎裂的冰川竟然转过去,推了琥珀描画的房门,黄油罐子于是打开,新雪的气息灌注进来,寒冷的空气洗去了玫瑰与百里香虚无的芬芳,一如往昔。

    你要干什么啊——

    基尔伯特用肋骨而非肺咳嗽着,于是布拉金斯基微笑地看着他——叫人想起荆棘,生根发芽。

    “我去叫人准备马车。”他语气平缓,“送你回柏林——如果你打算跪到柯克兰的面前,痛哭流涕地恳求他继续借点军饷给你,我也愿意为尊贵的贝什米特阁下效劳,送您直达伦敦。”——您瞧,刚被否定的冠冕,落在这人头上了。

    基尔伯特躺在那,看着天花板说,干。

    ——他们真的去柏林。他们离开崭新的凯瑟琳宫,穿过圣彼得堡的街道。伊万·布拉金斯基闻到椴树花的香气,于是知道柏林的冬天将要来临。两座冰川隐藏起迸裂如雨的碎片,装作碰撞从未发生。两百五十年后还会有天真的年轻人想起,并这样说:那是第一次真正的世界战争——但那时他们只是走过涅瓦河泛滥的原野,看见小村庄里的玻璃匠人,坐在闭口坩埚旁哼着歌。他说,我十分幸运,丢掉了这条腿却留下了性命。现在战争将要结束,我要用那个老炼金术士的秘方药水来雕刻彩色玻璃。等到我的兄弟们都回到家来,我们村庄的小教堂就会有美丽的,细长的柳叶花窗


[1806年 10月27日 冬日将近 柏林]

    

    “你看起来并不好。贝什米特阁下。” 伊万·布拉金斯基眨眨眼睛。他踏着白厅尚有洛可可余芳的地毯走进来。看见基尔伯特坐在那,拨弄某一位小巴赫曾弹奏过的羽管键琴,“或许你需要热的洋甘菊茶来安安神——不过我想这也没有用,你知道吗?我来的时候,他们正在拆勃兰登堡门上的和平女神呢。”

    他想要演奏勃兰登堡协奏曲。布拉金斯基突然意识到。但是这怎么可能呢,这儿没有小提琴,也没有长笛和短号——事实上,这儿什么都没有了。在萨尔费尔德、耶拿、奥埃尔施塔特与埃尔福特的相继失败的相继失败,顺遂地护送拿破仑的军队穿过萨勒河与易北河,以至于今天,路易斯·尼古拉·达武甚至领军进入柏林。霍亨索伦王廷已紧急移驾奥德河以东,此处只留下基尔伯特·贝什米特,于昔日为腓特烈大帝建造的殿堂中,等待法国军队来临。

    “你倒是擅长混入战场。”他未从雕饰精美的琴凳上起身,“不过也是,他们一定高兴坏了,以至于看不见一头熊经过勃兰登堡门——要是还有谁还记得勃兰登堡门为何而建。”

    “我想他们肯定记得。他们可是得意洋洋地说,‘之前我们的先人用了七年的时间未能打破的壁垒,我们用了七天就将其扫平’。”他用法语说,语气圆转柔和,“他们都在朗声欢呼,因为今天就能把你剥皮抽骨。你有没有听过马赛曲?真的还挺好听。”

    他靠近他。试图从那一双红眼睛里找出丝毫动摇的痕迹,这一次基尔伯特没有微微抬起下颚看他。白色透明的睫毛没有影子,却能打破那一轮红色的圆弧,叫人想起雪山上面岩隙里盛开出冰,挂在峭壁上凝成透明圆弧的冰台,常有年幼的山羊羔子轻信了它跃步上去,与大块沉重的冰一起坠落下来跌断腿骨,大概也要流淌出这一摊破碎的红色。德国人不愿说话,于是布拉金斯基有些烦躁地微笑,在心里皱起眉头,笑着去碰他的眼睛——他常年戴厚手套,像壳与茧,如果擦到那双眼睛,大概会淌下泪水。但他只是捻下若有若无的一小撮透明睫毛,正好四根,不多不少。

    “偏偏杀死你最为容易。你瞧,纵然翻过阿尔卑斯山轻而易举,如同橡木酒桶碾过鲜奶油,他也不能以‘法兰西’代过‘意大利’;纵然你所谓的王已有百余年的漫长黄昏,他们也不能使他的名字没入永夜,而不得不点一盏所谓‘第三德意志兰’的枯灯;偏偏你的名字毫无意义,它是来路混杂的异乡人和一无所有的土地。你若是被碾碎便再回不来,春天里不堪一缕阳光的冰都好过你,它们还可以成云致雨。”

    基尔伯特转过眼睛来看他,像是凝视蛇的蜥蜴。

    他开口,唇齿间带着一股子血腥。

    “停下吧。布拉金斯基——本大爷知道你要什么。”

    哦?被点到名字的俄国人微微眯起眼睛,像是这样问似的,对着太阳微笑着。

    “你在害怕。”他站起身来,无端地断言。那两团明晃晃的红珊瑚倏忽地升起,像蛇突然吐出信子,“——本大爷遇到你之前每四年就得打退一次进攻。而从那以后的两百年,累计被入侵两百余次。纵是现在,你也不能保证三年里有一年,能教你的人民迎来和平顺遂的丰收。”

    “如果非要描述你——就是惊弓之鸟了。布拉金斯基。”他走过来,带着獠牙的眼睛于是靠近,无缘无故被冒犯了的帝国想要出言反驳,却找不到开口的机会,“闭嘴吧,布拉金斯基阁下,本大爷说的哪一个字有错?你早就被法国人吓得瑟瑟发抖,但你能耍的把戏还不是老一套——做大那张没有护栏的婴儿床,免得你这个只会吓人的巨婴又该死地从上面滚下来。“

    “你他丨妈却忘记了有时候直接伸手掐死婴儿更为容易。以为把本大爷变作荒土就能挡住那矮子的进攻。”他以一种富于装饰性的讥诮语气这样说,却不知道自己的声线颤抖得厉害,连带着廊柱和天顶上持有花朵的小天使都要扑簌簌落下摔碎了,“巴伐利亚与符腾堡已成王国,‘他’的皇帝也已经称奥地利的皇帝。我们这儿早就一无所有,纵使你拿去了,也只能被法国人一脚踩过,接着就是你自己——你和我们的帝国不过是同一个结局。”

    “你……”伊万·布拉金斯基看着他,他们二人都曾面对死亡千千万万次,一次比一次更像是终结,此刻他看见他凝滞如石膏雕像,面颊上将有曝晒而成的裂纹,“你……你若是真像你说的那样痛惜不已,为你所谓帝国的死去哀恸万分,贝什米特,十年前的巴塞尔你大可不在那条约上签字。一直以来你就叫人看不出对他有什么爱戴——只不过满心想做他的霸主。”

    他听见渡鸦在雪松枝子上喀喀科科地鸣叫着,过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那是基尔伯特气得发笑。他停顿一会,听见对方古怪粗粝的笑声于陶瓷和玻璃的光辉之间反复划刻,那里头的苍凉未曾有一丝落入他的心底——就算有,这业已称得上古老的北国也不会再承认。他站在那,如同品鉴一出最劣等的滑稽剧,看着德国人笑得周身颤抖,这一位年轻的贝什米特素来难以捉摸且言行刻薄,如同蝎子与毒蛇,他们二人也常以言语行动为刀剑,但从没有像此刻一般让他感到被挑衅和冒犯——他预料着他呆滞而悲伤,甚至流下泪水;可是呢,他依然笑得莫名其妙地跋扈,不可捉摸的事物自然让人恐惧和恼火,而对这个伊万·布拉金斯基来说,恐惧本身就值得恼怒。他那副身躯皮囊甚至比心神更快一步,已经抢着揪住德国人的头发把他拖到自己面前。大概要再过上三百年,伊万·布拉金斯基才会反应过来,那种满不在乎或是狂妄的神色所表示的恶意,并非是如一般人会立刻认为的是真正地感到对方荒谬愚蠢,而是某种不知如何反驳、如何应对,被戳中命门——或者说是“问心有愧”,甚至是“认输”的象徽。

    “十年前就是你率先向那火妥协,好利用它替你去烧却你的敌人——你的兄弟。现在它燃遍整个欧罗巴了,贝什米特阁下,您真是高明,在您的仇敌中最后一个被烧成灰烬。”他冲着他说,每个词语都甜蜜至极,嘴唇几乎要碰到对方鼻尖,五百余年前他曾用这个语调向他述说冰川裂开开出花朵,那时候年轻的条顿眼睛里曾有迟疑。但此刻不会了,基尔伯特的眼睛正像玻璃,血液在下面缓缓流过,是炼金术士代传的秘方,使之染上红色,而眼睛本身干净透明无色像冰,薄凉如同雪山上顶着的闪闪烁烁寒星。俄国人感到因无助而来的暴躁,就像寿命不过百年的人们在阒静的夜里仰望满天繁星时突然会有的撕开胸膛的冲动那样,他在这双眼睛面前微笑了。牧羊人爱着的羊羔有了玻璃一样的眼睛,因为其圣洁,而这样的眼睛嵌在他所熟知的,常被人踩踏的毒蛇眼眶里头,这又算什么呢。

   他突然想起半个世纪前的基尔伯特,躺在琥珀宫的中央,两眼蒙了翳。他说本大爷来给他权利;他说本大爷来让他博取一切——那时候的他叫他害怕,于是他把他送回柏林。基尔伯特·贝什米特真是玄之又玄:于是伊丽莎白死了,叶卡捷琳娜帮着他复生,彼得则像是闹剧本身。末了基尔伯特还活蹦乱跳,没能成为伊万·布拉金斯基出于复仇和生存以外更“崇高”的目的杀死的第一个“人”。女沙皇加冕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像是傻子——那天他还和基尔伯特在半路停下,给哪个小村子的教堂捐了两块玻璃,半死不活的基尔伯特把他们的名字刻在上面——日后名声斐然的女帝那年仅三十三岁,走到他面前笑意盈盈:那么由我来带着您博取一切——于是今天他们看见他时都赞叹:瞧啊,大帝国,伊万·布拉金斯基。

    ——别再想了,万尼亚,他对自己说,叶卡捷琳娜已经死了十年,他思绪混乱不堪对着那一对红眼睛咬牙切齿,每一个字都如同花楸树苦涩的果实:“你自以为是结网的毒蜘蛛,基尔伯特·贝什米特,其实不过作茧自缚的卷心菜毛虫罢了,你看啊,现在你所谓的父之国也什么都没有——”

    “但我仍在这里。”

    他停下了。

    他听见孩子的声音。

    “但是我仍然在这里。”

    他听见葡萄花的香气如同钢铁投枪穿透甲胄骤然杀出一队铁骑,蛇麻嫩绿如铃半透明,苦香贴着地刺透开去快过霜雪结冰,宫殿陶瓷与玻璃的浮雕纹彩都吱吱嘎嘎响着附上一层冰凌。他听见一只鹰在唳。

    他确实听见一个孩子的声音。他听见橡树萌蘖,枝叶充满殿堂,空气中飘着轻轻的诗歌,一个又一个的游吟诗人踩着接骨木花拨着竖琴,唱着凯撒如何到达埃及,唱圣堂武士与查理曼大帝——他循声去看,于是薄冰,葡萄花与蛇麻都消失不见,只有阳光在失去欣赏者的洛可可式的殿堂中盘旋。在那庄严的光辉之下,他们看见娇小的,孩童的身影,着有冠冕与长袍,乌亮光泽如同鸦翼。有蓝眼睛。

    基尔伯特的喉骨仍捏在他手里。年轻的贝什米特不再像木石雕塑,他活转过来,红色的眸子蹙缩成一双星,伊万·布拉金斯基认识他的时候这男人嗓音就沙哑,此刻破成一面筛子。颤抖了半天只吐出一个字:您——

    “你要问我从哪里回来?——我在维也纳,同孩子们在满是哀叹的街头嬉戏;我穿过黑森林的溪谷,那里三色旗代替了花朵;我从莱茵生着葡萄的山谷间回来,已经见过了巴伐利亚与萨克森的王冠……”他,那孩子向他们走过来,以幼儿会有的声音说话,孩童素来空灵圣洁。他抬起眼睛看他们,蓝眼睛里黑鹰颉颃,羽翼猎猎。

    伊万·布拉金斯基放开基尔伯特,两人各退一步,站在应该已经死去的帝国身前。

    “真高兴看到您贵体无恙。”俄罗斯人眯起眼睛。

    “那可能要扫您的兴了,布拉金斯基阁下。”男孩样子的帝王冲他微笑,“神圣罗马帝国确实已经死去,但是我仍然有心事未了,不得不再在地上小作停留。”    

    “您——”

    “不必惊讶,这并非难事,基尔伯特。你瞧,我们的母亲欧罗巴,她是此处一切山川草木与男女人群意识的集合,也是腓尼基人的公主、宙斯在地上的又一爱人,与赫拉同列;也常有人以罗穆卢斯代过罗马;还常常有人说亚瑟王绿眼睛,金发耀眼,声音悦耳清脆——除却帝国(王国),我们也曾经与神话与诗歌相连结——这片土地上曾有某些神秘栖息,虽然它们正在离去,在你之后的漫长岁月里也会日渐淡薄,但你的选择依旧可以有很多,死亡并没有那么容易。”

    恐怕他不会有什么漫长岁月。伊万·布拉金斯基看他们,没有说话。那个被遗忘了名字——甚至一开始就可能没有名字的帝国时刻像要散成一把星星,而基尔伯特则像要被吹散的烟尘。

    “但是我——”他说。

    “不需要但是。你仍有许多光景未曾领略,也没有试过挣脱你自己本身。现在你应当与俄国人结盟,先暂时收敛羽翼寻找一地栖居,然后以你的名字而非白银与钢铁取得胜利——要是我没有弄错,你的孩子里已经有人知道要怎么做。”他伸手摘下冠冕,露出柔软金色的发旋,“如果你觉得普鲁士的王冠还不够的话,就把我的冠冕也拿去——这样能不能让您满意一些,接受我们的基尔伯特作为盟友(而非缓冲地),布拉金斯基阁下?”

     他把黑色沉重的冠冕递给他,黄金与丝绸离开他的手,便失去鸦羽的光泽,换上沉寂四分之一个千年应有的枯憔。他道歉一般地笑一笑,那张柔软幼小的脸庞如果能够长到成人样子,必然眉目如刀削:“我拿不出更好的东西了。但你就按我说的去做吧。等你有了能够翻过阿尔卑斯山到达永恒之城的日子,请为我从帕拉蒂尼山上带一朵花。”

    伊万·布拉金斯基看着他们。想起记不得面目的母亲,与一息尚存的拜占庭——他也曾这样接过冠冕,就像此刻的基尔伯特,那时候阳光也曾反复流转,如同几乎被遗忘的众神仍对着地面眨眼睛,那时候他也捧起过一只无比相像的双头鹰。

    “别这样看着我,基尔伯特,你还有很多时日,值得一次偶尔的低头。你知不知道——他们用‘最后的希望’指代你的名字——你早就不是一无所有。”那孩子声音脆嫩却无比庄严地对着年轻的王国这样说,语调里有那么几分斜睨过来,指着俄/罗/斯帝国。

    “托马西乌斯和莱布尼茨曾是你的,莱辛、赫尔德尔、康德和席勒也属于你。如今沙恩霍尔斯特、格奈森瑙、博于恩、克劳塞维茨都来找你,费希特,哥雷斯,阿恩特,谢林和黑格尔也都将印上你的名字。你失去了汉诺威的六十个平方英里,却得到希尔德斯海姆、爱尔福特、埃森等等二百三十五平方英里的土地。”他静静地说着,轻快、精致、细腻的阳光于洛可可式的厅堂里飞旋,“如今我还要托付给你我的名字,一切仍对我怀有希望的孩子们,都将来到你这里。你要记住,基尔伯特。当他们呼唤我的名字,就是在呼唤你。”

    “所以现在,”他用那种脆嫩的,庄严的童声说着,“基尔,我要你吻他脸颊三下。”

    伊万·布拉金斯基感到边上的基尔伯特微微凝滞了,他有些迟疑,以一种伪作的坚定语气开口。

    “就算是您,这样的请求也——”

    “这并非请求,而是命令。”最为年长的帝国微微摇着头,他很温和地微笑着,“我自然渴望让你见到死亡,但你不同,我的名字已经托付给你,这土地也终将是你们的,你需要活下去,基尔伯特。”

    基尔伯特扭过头来看他。过于明亮的阳光在他的轮廓上瞄上一圈刺目的蓝,他像是此刻北极正缓缓凝结的冰川那样,沉默地用一双红眼睛看他——正如他熟悉的千千万万次。他听到空间里自己一人的呼吸声,另外两位,东哥特人的孩子,都已减灭得如同幽灵,无声无息。终于,年轻的贝什米特走过来,以古老的斯拉夫礼仪拥抱他,吻他脸颊三次——这地上已经其他没有选择,他纵然不会现在就被杀死,但既然不愿臣服于异邦人的统治,就依旧需要襄助与时机。英格兰人,意大利人,奥地利人乃至瑞典人都可作为同盟,伊万·布拉金斯基也未必不可。

    他的嘴唇甚至没有蹭到俄国人的脸颊。但有什么沉重之物却贴着二人胸膛落下了,身形巍峨,生着羔羊角与蝙蝠翅膀。基尔伯特带着嫌恶的表情退开一步。他们两个都在装饰繁复的穹顶下面,缄默无语地凝视阳光。

    于是那孩子最后一次坚定地抬起头看他。伊万·布拉金斯基突然恍然大悟,基尔伯特是从哪里学会这种高傲甚至既狷又狂的神色——他怎么会忘了呢,‘东哥特人’虽讨要胡椒与黄金不成,却曾射杀罗马——

    “——东罗马的继承人,基辅罗斯的孩子,东正教会的保护者,迎娶拜占庭的‘凯撒’——从维京人——你的血亲手中拿下罗斯皇冠的帝国啊……”他抬起稚嫩的脸,有着蓝色的、孩童的眼睛。伊万·布拉金斯基在那双眼睛里看见他与基尔伯特的影子,却不明白他是在看着他们中的哪一个。这幽灵的帝国低下头,不愿再说了。只同施咒一般留下一句:

    “异乡人呀……如果你仍期望着归所——”    

    我明白的。伊万·布拉金斯基在心里低语,空气里葡萄花与青蛇麻在散去,代之以鸢尾根茎被碾碎的气味,远处飘来狂热而铿锵的歌声,于是他知道:欧罗巴终于走出罗马的金色余辉。他的孩子们早已一一脱胎换骨,或业已死去。柏林的胜利女神要去往巴黎,或许百年之后还会回来——但那时候,等到蓝色的小花轻轻摇曳在田野,等到百合花开满山谷,将不会有人想起:在神迹般的宏伟殿堂之间,在悬于空中的河流下面,罗马人的孩子们,也曾像这样轻轻亲吻彼此的眼睛——而当这片大地上人们手持雷霆,乘坐堡垒射杀彼此,当银色的巨大鸟儿自云间向地下投下隆隆火炎,将不会有人再提起:此处人人都曾是兄弟。

    于是他颔首:

    “——西罗马的继承人,法兰克的孩子,天主教廷的保护者,失去罗马的罗马-德意志的‘凯撒’——从查理的胞兄,加泰林的胞弟——日耳曼人的路德维希手上拿过皇冠的帝国啊,我愿与你的臣——与你的孩子结为同盟。”

[1812年 9月15日 冬日将近 博罗季诺]

    基尔伯特·贝什米特看见一颗燃烧的心。被拇指粗的白桦枝子贯穿了,熊熊燃烧着火,却仍然是活的,一下又一下蹙缩,从那两个窟窿里流出血来。血液金红色,像铁——不,像烧烫烧红半熔融的玻璃,异常滚烫,异常光亮,异常透明,落到地上就发出嗤嗤声响,放出星星。

    今天拿破仑说不定已经进了莫斯科,没人管基尔伯特。沙恩霍尔斯特说要联俄抗法,威廉没答应。气得克劳塞维茨和博于恩跑来俄国找施泰因,阿恩特也去。但偏偏基尔伯特不行,他得跟着法国人来俄罗斯。他在泥泞的路上估计染了疟疾,没到莫斯科就烧得一病不起。九月七号那天还没等对面那什么的库图佐夫一声令下,他就两眼一黑噗咚一下倒在地里,也不知道具体被交战两军踩成烂泥几回——回去得揪着威廉小子的领子吼他一通:法国人有什么好怕的,就该让他们好好反法起义!他从废墟里爬出来,好巧不巧,正看见伊万·布拉金斯基坐在那。用枝子串了那颗心伸到火堆里,像小孩子把鹌鹑串在枝子上烤——不过仔细一看这儿也没有什么火堆,燃烧的只有那颗心。

    “你好呀,贝什米特。”伊万转过头来看他,“今天是十五号。”

    “伊、布拉金——你——”基尔伯特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他的舌头打结,编成筛子,布拉金斯基胸口衣衫有一个灼烧的口子,里头黑咕隆咚,但看着那颗迸着玻璃花儿的心,也知道那是掉出体外的莫斯科。

    “布拉金斯基。”他煞有介事地指正,眼睛里着着一团通明的火,他笑眯眯地,“你要是觉得太长,可以叫‘伊万’,我不会误以为你怀有善意。”

    “还是算了吧。”基尔伯特看着他。

    “不用看着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奇怪,莫斯科以前也烧过,只不过这一次是我自己点的火啦——今天拿破仑要进城……还不赖的,反正以后也会长出新的。”火光嘎吱嘎吱地跳,照亮了好大一片地上。基尔伯特想到,此刻那些五彩斑斓的教堂尖顶——他都忘了他上一次什么时候去的莫斯科——此刻也会这样燃着,烧得嘎吱作响——他记得哪一座,好像有那么一群人因为建成了他,而被挖去眼睛。

    他们都不说话,基尔伯特站着,伊万坐着,他不知道拿破仑此刻在莫斯科城里干什么,但伊万知道。这里是被抛弃了的战场,他们的脚边躺着火炮的轮子与烧焦的稻草。伊万闷着头:“真抱歉,没什么好招待的——你还记不记得五百年前我给你说,冰川化了就会开出花?那是骗你的,冰川化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不过东边还会有很多雪,干得像沙子,多的像星星。”

    他干巴巴地笑。声音里有寒气。

    “你说,那种地方——没有冰川会到的地方,有没有呢?”

    基尔伯特从上面能看到他的侧脸,一小块透明的眼睛折着金灿灿的光。他感到胸口一闷,头又痛起来:“那容易,埃及和突尼斯的大沙漠欢迎你啊,布拉金斯基。温暖如春,绝对和冰川没有关系。”

    伊万·布拉金斯基抬头看他,他眼睛暗了一暗。他又沉默很久,此刻空气里全是伊万·布拉金斯基的名字,响亮到基尔伯特都能听见;但又那么安静,能听见将要到来的冬天,远处北极第一座冰川凝结。他们又沉默很久,直到伊万·布拉金斯基叹息,又笑,他大概是倦怠了,战争到来之前他曾因为紧张而凶险,现在他置之其中了,反而平和下来,他说,语调并不甜蜜,宁静如同白桦树的新枝——你瞧,他知道代价是什么,也知道如何胜利,法国人已经在想着提议停战,但他不会同意,‘莫斯科’不会同意——因为已经有了足够多的惨烈,他对惨烈也平静很多,最后不过是那个死亡罢了,他成为帝国才不过百年,就快要忘记自己曾为弱者,素来善于赌博,孤注一掷,负隅顽抗,以及安安静静地疯掉并迎接死亡,就像眼前的基尔伯特——拿破仑进了莫斯科,他反而想起来了。于是他只是笑着,安静地说:

    “不,不是呀。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你的伊曼努尔·康德的《永久和平论》……《欢乐颂》也是你的孩子作词……不,那还不够的,基尔伯特。”伊万·布拉金斯基站起来,他凝视东方的天空——莫斯科燃烧的火光此刻看不见,地上的那颗心却搏动着放出金红色花火,仅仅在昨天,前天,七日之内六万六千人在这里倒下,而鲜血浸染的土地却不能沾染那颗湿润的鲜活的心分毫。星辰之下的东方——帝国的都城上空升起浓烟,于天地之间升腾起大群鹰隼的形状。

    “你明白的呀,基尔伯特——我想要找的,”伊万·布拉金斯基先缓缓的摇着头,又抬起头来,凝视着基尔伯特眉心方位,“我们不知道在哪里的——迷雾笼罩的阿瓦隆,赫斯珀里得斯的金苹果圣园,海那边的乌托邦岛……不,这些说的都不好,都不对……我在那个杉树林里被他们追着跑。就想要知道有没有这么个地方……你的王说的‘归所’……我到现在也没有忘记,你明白吧——用你的话来说,就是‘蓝花’。”他抿抿嘴唇,把那颗心连带着桦树枝举起来,在空气中挥出一串儿火星:“对呀,‘蓝花’。”

    ——德国人躲着迸溅的火焰后退一步,他看见他的眼睛,淡紫色,火星迸发,如同荆棘:繁花沉沉,星辰满缀。



(二十世纪以后的一些无序片段)

[1916年至1917年间 某月某日 冬 柏林]


    “他们曾经问本大爷是否曾谋杀伊丽莎白,却不知道我那时候仅有皮骨,而无血肉,风雨飘摇,岌岌可危,路易。若是深受创伤,今天你我便会死去,等待复生,那时候我们不同,掏出心脏仍然可以言笑,仅剩骨架也可以行走,而如今神迹和传说已经离去了……到最后,你我都会死的,她也一样。”

    “哥哥……”

    “……那时只是本大爷不明白,没有杀死她,幸而衰弱与疾病替本大爷动了手。没有。但是……”

    “……哥哥……”

    “一切都还有转机。对……什么都可以解决。路易,路易。倾向于重现成功的经历并无过错。什么事都是这样,埃枪子和吃李子布丁一样,可能会死,但也可能不会……你我难以预料。但是对于复制成功有所愿望这并无过错。本大爷会尽一切努力。是这样,对,直到最后一刻。路易,你明白吗,这里有简单易行的办法……值得一试的办法……”

    “……哥哥!”

    “别那样看着我,本大爷没有疯……不要顺从它,什么时候都不要顺从它,现在也没有到那个时候,你得活下来,是不是?我说,本大爷可以轻松地做到这个——你明白吗,这是绝对可以达成的,立竿见影的办法——”

    “哥哥!”

    “——谋杀俄罗斯帝国。”

 

[1916年 6月某日 夏日将近 柯尼斯堡 ]


    他伸出手把他拽上来。基尔伯特是在战壕里面找到的,前两天下了雨,洼地里仍然是湿的,泥巴沾透了衣服,一开始觉得湿冷又黏,可是被身体捂热了烘干了,就好受很多。所以他把他轮到地上。柯尼斯堡,柯尼斯,他有一段时间没来过了。他觉得自己好像总是在打捞基尔伯特,但其实仔细一想,最多不过两三次。但他觉得这个动作熟悉极了,就像基尔伯特。

    他在他边上坐下来。这儿没有人。他只好看看基尔伯特的脸——他快要看厌了。他在变老(显然地、并非容颜),但是基尔伯特好像没有似的——好像和几百年前一样,在他们的孩童时候,那些如履薄冰的时候——但他自己清楚,他们已经很多很多年不像从前那样剑拔弩张地说话,不再费心掩饰自己的脆弱——以为彼此都太了解。基尔伯特上一次同他作战是一百年前,德国人甚至很久没有和任何人打仗——最近的一次还是四十年前,五十年前。

    也是那个时候,基尔伯特·贝什米特大概是重生了一次。但是伊万·布拉金斯基一直没有,他估摸着他一醒过来就要嘲笑他像罗德里赫一样老得松松垮垮。

    两百年——差不多是两百年。他们已经拥有欧罗巴很久很久。久到欧罗巴变得这样小,曾经从属他们母神的辽阔土地,变得甚至不足以她所有的孩子栖居。久到一切神秘在此处快速消退,煤和石油成为新的黄金。久到这一场战争终于不得不来临——

    基尔伯特睁眼了。

    “你还真敢来。”他慢慢地撑起身子来,“本大爷明天就赶你回去。”

    “好啊,我等你。”他从大衣里给他摸一支烟。基尔伯特从善如流地接过去了。

    “你他妈还真快。”

    “嗯,让你没反应过来吧。”

    “干。”基尔伯特抽不动烟的,白茫茫的焦油汽从嘴里进去又出来,不过去肺。他问他有没有什么东西可读的,伊万·布拉金斯基说只有信。他从怀里摸出皱巴巴的纸。他们两个,什么时候能这样温和地坐在一起了,真奇怪。

    “你刚从西线回来?”

    “废话,赶着回来收拾你——明天就送你回家。”

    “你见到谁了?”

    “还能有谁?弗朗西斯·波诺弗瓦。”

    “他说了什么吗?”

    基尔伯特打开折叠好的信纸,信当然是个年轻男孩写的:“他说‘旧欧洲完蛋啦’!”

    他想起弗朗西斯的蓝眼睛:最后一点浪漫要结束了,不确定性灭绝了,基尔,我们终于要失去最后的骑士、诗人和炼金术士。你看,基尔,我们曾经相信的东西都错了——那个男人肯定有一瞬间相信认为科技和制度的进化会解决人类社会的一切问题,他肯定一年当中曾有三百六十天充满热情和希望,傻瓜,傻瓜。

    “这小子喜欢的姑娘叫卡佳。”

    “嗯。”

    “嗯……他说他受了点轻伤……怎么就死啦?”基尔伯特扬扬手里的纸。伊万·布拉金斯基先看着鞋尖儿,又冲他笑。

    “感染啦,发起烧来一天就没了。”他看看基尔伯特,他用小指夹着烟,他挺怕他把信纸烧出洞的,“你也是,就泡在泥水里面,还是我把你捞出来的呢。”

    “那真是谢谢你。”基尔伯特翻了个面,“嗯……嗯……‘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你,你像向日葵花儿一样美丽’……你这么喜欢向日葵啊?”

    “当然啊……没有那么怕冷……有油也很好。天那么冷,油和糖能让人吃饱肚子。”

    “能让人活下来。”

    “对呀,活下来。”

    他们两个看着对方的眼睛,轻轻地笑起来。言语同黄油和砂糖都相似,发出烘焙的芬芳。“leben”和“жизнь”,两个短短的词语,像曲奇饼干一样被反复交换。他们像小孩子一样笑,基尔伯特露出了虎牙,眼睛藏在头发的影子里。

    “我们还是不要嘲笑人家的心意吧,毕竟这可是在向喜欢的姑娘表明心迹呀。”

    “这可真是……”基尔伯特咕咕咕地笑起来,笑着笑着没了声。他低下头,“这就很好啦。你我都不值一提,死了和活着没有差别。天空,冰川,风,星星,都好,谁他妈要记得我们。如果他们——我们再不能认可彼此的价值——”

    他又扑通一声倒下去了,睡在柯尼斯堡的土地上。他的话都没有说完。伊万抬头看看,天上有很多云,他边上修着堡垒,但地上的沙子里有很多碎石——冰川曾经来过。

    他很安静地看他一会。

    “——那你呢?你愿不愿意认可我的价值,赞美我的存在呢?”他似乎是开玩笑一样地问,他可以看见基尔伯特额发稍微长了,几乎触到眉毛,那一双眼睛轻轻阖着,洁白如石膏的颈项绵延至衣领里面。他站起来,这样离基尔伯特远很多,他笑着,低着头,慢慢地走开。对方依旧躺在地上,他和他说话,不知道他听不听得见:“你不要笑话我——我也曾向你表明心迹:我说,在我们那里的东边,在很远很远的地方,雪像沙子。”

 


[1945年4月27日 春天最好的时候 柏林会战] 


    他躺在地上,慢慢抬起眼睛,没有人看见他。于是他站起来。在互相厮打的人们之间穿过,在挥舞着没有子弹的机枪的人们之间穿过,在甚至抓着火箭炮胡乱开炮的人们之间穿过。他在爆炸声、扫射声、冷兵器敲击声、咒骂声、呼喊声、哀号声和年轻的男孩们摔下楼去的噗噗声之中分辨出来:他脚下滚动的弹壳叮叮当当像是沙子。他踩着破碎的手雷壳儿和水泥碎块来到帝国大厦的顶端,没有一双眼睛看见他。

    除了那一对艳红色的星子——哪怕此刻疯狂是这栋楼的另一个名字,那一切声响也都在此处隔绝。那红色的星辰望穿七百年的冬天静静地看着他,柏林今日的第一束阳光落在里面。

    ——基尔伯特早在等他了。

    他站在那里看他,没有笑。他像繁花覆盖的大理石台阶,新叶如同失重的青铜漂浮在上面,苹果花与冬青树于此繁盛,甜豌豆亦能萌蘖。他听见这城里每一处都有雄兽撕斗的怒号,每一处门楣每一处屋檐每一处墙角都在火药和金属之中化为碎屑泥尘。枪支和弹药的碎片,坦克与火炮的残骸,木材和水泥的断块连同死人遗骨堆积六英尺,此后这城中的人们将三月不能行路。他记得两百年前,基尔伯特带他看过柏林郊外的白色花朵,在那之前五百年的战火未能使之销敛声息——今天他站在这儿看向那个方向,那儿已经没了森林,成为了今天的战场,而明天将成为遗迹。那上面曾经修建过村社,曾经修建过居民房屋,或许曾经修建过被认为一切未来希望的烟囱与工厂,也可能曾修建过集中营,但布拉金斯基仍然记得,那天他吻了基尔伯特递过来的洁白花朵——并赞它为“无坚不摧的美丽”。

    如今只有基尔伯特仍然在这,今天柏林第一束阳光落在他眼里。伊万·布拉金斯基突然想起来,他这样说过:

    “为我念一段诺瓦利斯吧,基尔伯特。”

              

——Was sollen wir auf dieser Welt
Mit unsrer Lieb und Treue. 
Das Alte wird hintangestellt, 
Was soll uns dann das Neue. 

        

对于这个世界,我们应该付出爱与忠诚。 
老者将要归去, 而新人延续故事。 

 

    “不,不是这样。”他曾轻轻地摇着头,坚如铁石的两双眼睛碰撞在一起,迸溅出无数星辰。他摇着头把他按到怀里,他伸手拥抱他,他曾感受到在黑色空气中互相交换着的,肌肤的温度。他轻轻、轻轻摇着头,于是像是眼泪的东西曾垂悬于他新蜕下壳的眼睛边上——像是抗拒着已知的结局那样。

    他听见他笑了,他感觉到他在艰难的吞吐之间伸手轻轻梳理他的头发——就像最为温柔的爱人会做的那个样子——他听见从他那破碎沙哑的喉咙里面来管风琴一般的语句:啊,好啊。

              

——Die Sternwelt wird zerfließen
Zum goldnen Lebenswein, 
Wir werden sie genießen
Und lichte Sterne sein. ,

        

满天星辰融入金色的生命之酒, 
我们品尝着,把星辰点亮。

    像是眼泪的东西落下来,落在地上,在地上没了痕迹。更多,更多透明的液体曾经从他的眼睛里流淌出来,如同一道被禁锢于此千余年的星河。——是这样的……是这样的。我们都要死去,但现在……现在我不需要后继者的故事,不需要全部人类的故事,你我已经写下足够漫长的诗篇,无论在何处结尾都足够壮美。而这一节这是于前人于来者于那些过于漫长和沉重的往昔都无关的故事。那是你我所领悟到的你的金色的星辰与我的花火,基尔伯特。在死亡来临那一日,画上句号的时候,到时候我会说,我写过你的诗,你也写过我的诗,我们的。

    如今死亡就要来了。

    “为什么你确定就是这一次呢?此前也有过很多次类似的状况,你……并不一定要这么做。”

    他对他微笑了。

    “你明白的。”他微微低着头,看着布拉金斯基胸口几枚做工不甚精良的勋章。他在笑,“——万尼亚。”

    他不见了。在伊万·布拉金斯基反应过来之前。向后栽倒,摔下了楼。这是很快的,以至于在一切发生之后,对方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伊万·布拉金斯基站起来——不知道什么时候他跪倒的。他像是等着看到什么那样,看着那个方向,太阳快要从那里出来了,他觉得这时候该有什么鸟儿从那个方向飞起来,被阳光漆成金色。应该是只鹰,但也很有可能是只鸽子,就算是麻雀在这场景下也很感人,但是什么都没有。这城里已经没有会飞翔的生灵栖居。他向那边走过去,天幕在他眼里颤抖和旋转,他才发现他不停地被自己的靴子绊到。

    那下面什么都没有,没有血,没有尸体,没有那个石膏一般的躯体化作的一滩白垩和两颗琉璃。他没看清楚他那时候的动作和神情。他都没有说再见,再见,基尔伯特。伊万·布拉金斯基看见勃兰登堡门上的尼克还在那儿,她曾被夺去巴黎又返还回这里——她脚下是依旧对阵着的狂暴的人群,椴树花年年盛开的道路上铺满废墟。然而在遥远的此处一切都安静的很,没有声音。金色的阳光透过地平线下来,一切残败景象都再看不见,熔铸成鎏金的殿堂。风里摇晃着很多年前,远方山谷中开出的葡萄花的声响,它们说:罗马人正在利帕里,他们将吊桥接上迦太基人的船舷,正如乌鸦伸出黑色的喙。他们要赢取西西里呀。

    ——就像从帕拉蒂尼山上俯瞰罗马——我是说,如果繁星每隔千年才出现一晚,他就将如今天这般地景仰与崇拜,并世代保留上帝之城的回忆。

    他很木然地抬起头,看见一轮湿漉漉的太阳。从那个方向升起来,轻轻地像花儿一样飞起来,金红色。

    一切都要结束了。

    但很多很多年以后,十年,二十年,五十年,等到伊万·布拉金斯基再一次衰老,老到他不得不躲到列宁格勒的远郊,人们种植土豆和黑麦的地方——那里的人们不清楚冰川为何物——会有集体农庄员的女儿,一个还说不清话的孩子递给他一片金红色的玻璃。他会听见雪下面雷鸟和伶鼬弄出的响动,他会一边安慰自己一起都还会好起来,一边漫不经心地想去他们曾用炼金的方式炼制玻璃,制成的晶体小块如宝石,嵌成美丽的玻璃花窗——而如今这儿已经没有炼金术士,人们甚至也不再去教堂,工厂里头的玻璃凝固在池窑中,大块透明纤薄如冰——

    这时候他会猛然凝神,因为他对着太阳看了看那被磨得光滑的小玩意,他看见半个名字:“……万·布拉金……”他会恍然于那些硬直的笔画,与它的色彩——要是他还记得那七百年一个又一个白昼和黑夜,他还记得那些雪花像沙子和星星,我们所熟知的这个男人就会幡然醒悟:

    那是爱人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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